元月十一,帝因安国公一案生愠,令抄其家,九族入狱,涉事官员依其罪而裁定。
轻烟回禀时,允淳正送信来,在殿内吃茶说话。
怀安见允淳呆愣,挥手命轻烟退下。
明日即立春,各宗亲臣工勋戚需赴春场跑马,以较优劣。
怀安与允淳推说身子乏累,在宫中歇息养身,唯有允祺带着允颜二人去了。
但今年不过是去做个样子,人心惶惶,又禁了屠宰,自然不得尽兴。
允淳心下戚戚,九族入狱,这是要赶尽杀绝了。她不担心安国公一家,只是忧心母亲,顷刻间落了泪。
怀安瞧见,往她手里递了帕子,“如今可知晓我为何不许你去瞧宋氏了?”
宋氏。
允淳忽的抬头看她。
“安国公是宋氏之父,他既已落马,宋氏焉能无恙?宋氏罪恶滔天,你与她扯上关系,安能讨着好?”
允淳懵懵懂懂的意识到,安国公一案,母亲出了不少力,她泪眼朦胧,渴望怀安给她一个答案。
怀安抿抿唇,“允淳,你的生母是文慧妃谢氏,可记住了?”
允淳讷讷的点头,良久,问道:“阿姐,为何?”
为何母妃会不惜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
怀安替她擦净泪痕,“宋氏生而为人,总有她愿豁出一切也要守护的东西。”
允淳似是懂了,她想起母亲保住自己的艰辛,“阿姐,我是母亲的累赘吗?”
怀安握着她的手感受手中那封信的厚度,“不是,允淳,你不是她的累赘。”
那封信来自玉台殿。
微薄的信笺,载着磅礴的爱意。
“回去吧,莫要辜负她,莫要辜负你。”
允淳耳畔响起怀安的话,小心翼翼的拆开信件,春风扫过窗棂,吹起读信人的鬓发,拂落她的泪珠。
允淳看着遒劲的字字句句,暗叹一句,严寒未散而春风拂面。
二公主允淳黄昏时分打开殿门,方得知宋氏侍奉陛下有功,准其留于玉台殿。
她哭红的眼里有了一丝笑意。
允淳命宫女将宋氏的罪名念与她听,宫女的声音落入她耳畔,令她久久无言。
直到宫女惊慌的唤她,她才意识到不是风冷,是她的泪滑落在脸庞。
宫女问她为何流泪,允淳淡淡一笑,“风大,吹得眼睛疼。”
余晖落在她身上,教她眉目间的忧愁镀了金,不再真切。
御书房内,时珸沉默良久,指尖抚过一行行罪行,字迹清晰,仿若鲜血。
海晏河清,物阜民丰。天子之德泽被九州,八荒称颂。仁官当世,六月无雪,天理得昭。
琼林宴之上的歌颂犹在耳畔,可他们呢?
那些被安国公及党羽暗害的子民呢?
他们的冤不得昭雪,他们盛世尝饥馁。
他这个君主,委实不称职。
“康福,拟旨。”
元月十一,帝有旨,宋氏诛九族,三月执行,御史大夫梅若雪、兰殷监斩。抄其家,其产予因宋氏而罹难者,余下充入国库。其女宋絮,赐白绫。
此旨一出,大街小巷无不是欢呼声,又有士子挥毫泼墨,传颂陛下功德,广告宋氏之罪。
令,陛下传下手谕,刑部彻查涉事官员,包庇者斩。
景历十六年伊始,官场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刑部大牢成了官员渊薮,抖落出不少腌臜事。
一时冤者昭雪,官场至清。
恰如芳岁易逝,水清亦易浊。
元宵,颂禧宫笑语盈盈。
陛下今日并未点鳌山灯,只命人制了些极美的花灯,晚间送来与爱女玩乐。自个儿推说身子不适,早早歇下。
怀安与陛下允祺祭过皇后娘娘,见花灯制得栩栩如生,又想到宫中姊妹也大多郁结在心,当下着人送了各色花灯与宫中几位公主赏玩。
今岁虽不及往年热闹,但内务府也送了花灯,可长姐钦赐,除却那花灯令人悦目,那分心意也教郁闷散了几分。
工匠手巧,除了陛下特地叮嘱赐与怀安的玉雕桃花灯,其余花灯或是用纱,或是在灯面上绘画,或是用冰,总之极尽奢华,巧夺天工。
许嘉玥与允祺伴着怀安,时不时说些笑话解闷,厨房送了元子、各色果子,怀安几人拣了几碟,其余皆赐了宫内侍奉的人,又命众人不必进殿伺候,果子糕点若是不够,尽管去厨房取,颂禧宫一时其乐融融。
许嘉玥念了个故事,允祺偏说其中有误,二人吵了一会儿,齐齐转头找怀安评理。
怀安手里捏剥着核桃,闻言往他二人嘴里各塞了一颗,“阿玥记得不错,正是民间流传的版本,允祺记的,恰是史官笔下记载的,二者皆无对错,不过是听故事的人身份不同。”
许嘉玥咽了嘴里的核桃,朝允祺挑眉,允祺不甘示弱的瞪了一眼,抓起碟中的霜糖玉蜂儿捧在手心里,凑到怀安面前,“阿姐尝尝,甜度尚可。”
许嘉玥捧过一旁的荔枝好郎君,喂进怀安嘴里,得意洋洋的摇头。
怀安嚼了几下,正欲点评,忽听珍嬷嬷禀道:“公主,出大事了。”
声音染上了焦灼,且珍嬷嬷一向稳重,不会轻易说大事二字。
怀安忙命她进来回话。
珍嬷嬷面色有些苍白,颤颤巍巍的禀道,“公主,宋氏自戕了。”
时下尚有春寒,怀安三人在榻上围炉而坐,身上还披着寒衣,当下只觉冷风习习。
殿外听了此事,也停了说笑。
怀安镇定下来,一面示意珍嬷嬷伺候穿衣,命人备轿,一面发问,“可有回禀陛下了?二公主如何了?是谁先发觉宋氏殁了的?”
轻烟等人早已收拾妥当进殿伺候,闻言回道,“玉台殿的太监几处报丧,已禀了良贵妃及陛下,二公主处,尚未有消息,是玉台殿的掌事公公去送吃食,方才发觉的。”
轻烟言讫,轻露进殿禀道,“公主,陛下贵妃遣人传了话,请公主早些歇息,不必去玉台殿。”
怀安由着许嘉玥替她添衣,“本宫知晓了,本宫去瞧瞧允淳。”
她回头看了一眼妆奁上的匣子,是今日送膳的宫女自玉台殿带回的,特地带回话,宋氏说明日再打开。
而今闻此事,怀安便猜到匣子里的物件儿。
怀安闭了闭眼,“允祺,天色已晚,你在偏殿歇下便好。阿玥,你先歇着,我去陪陪允淳。”
允祺不愿再教怀安劳心,当下颔首应下。
许嘉玥犹疑一瞬,叮嘱道,“那你早些歇息。”
怀安颔首,折身出了殿门,当下只有轻雨轻雾及几个小宫女随行,珍嬷嬷等人在宫内等候。
鳌山灯未点,宫中陆续亮起的灯火,却比鳌山灯更明亮。
怀安抬头,明月虽圆,人却不圆。
元宵佳节过后,赐白绫。
肩舆往前去,亮起的灯火辉煌,丝丝缕缕映照她的面庞上,悲喜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