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七，梦的世界（三）

一百五十七，梦的世界（三）

弱水幻海的推进速度越来越快，远超所有人的预计。原本遥在天边的浑浊潮线，几天后已如高耸的城墙般迫在眼前。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带着咸腥和一种令人眩晕的、幻影般的光晕。大地在低沉的轰鸣中持续震颤，细小的沙砾在沙地上不安地跳动。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缠上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该死的！太快了！”哈克猛地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踱步，巨大的熊掌烦躁地拍打着大腿“必须尽快找到高一些的地方”

“水……水快没了！”

九叶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丝绝望，他疯狂地摇晃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水囊“干粮……干粮也吃光了！昨天避风的时候，那阵邪风！把我们的包裹……全卷走了！一点不剩！”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巴弗兹勒腰间的鼓胀，又扫过诺一的小水囊，那眼神里只剩下被饥饿和干渴煎熬出来的疯狂。

葛洛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完了……怎么会这样……一点都没剩下？”他绝望地看向哈克，又看向巴弗兹勒，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助。

巴弗兹勒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行囊带子，那里面装着他们仅剩的、维持生命的水和食物。这个动作在死寂的氛围中如同惊雷。

“老巴！”九叶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扑到巴弗兹勒面前，手指颤抖地指向他的腰间，声音因干燥而变得沙哑尖锐“你们……你们还有！还有水！还有吃的！我看见了！分给我们！求求你！分一点！不然……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鬼地方！”

哈克也停下了踱步，庞大的身躯转向巴弗兹勒，那双一直还算平静的熊眼此刻充满了血丝，一种原始的、被生存本能驱使的凶狠缓缓浮现。

“老巴……”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拿出来。平分。不然……谁也走不了。”

葛洛没有上前，但也没有阻止，他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巴弗兹勒将诺一更紧地护在身后，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老狼，背脊绷紧，眼神锐利如刀“我们的也不多！只够我们两个人勉强支撑到潮水退去，去找新的水源和食物！分给你们，大家一起死！”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撒谎！”九叶歇斯底里地尖叫了出来“你们肯定藏了更多！你想独吞！你想看着我们死！这小子！这小子是不是就是你留着最后吃的‘肉’？！”他恶毒地指向诺一，那目光如同淬毒的针。

“闭嘴！！”巴弗兹勒的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震得九叶一个趔趄。诺一则死死攥住巴弗兹勒的衣角，指节发白。

“不给？那就别怪我们了！”哈克最后的耐心耗尽，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如同失控的战车，轰然朝巴弗兹勒猛撞过来！葛洛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也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扑向巴弗兹勒背后鼓鼓的行囊！

混乱瞬间爆发！沙尘弥漫！

巴弗兹勒一手死死护着身后的诺一，一手奋力格挡哈克那足以开山裂石的沉重熊掌！每一次碰撞都让他手臂发麻，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同时，他还要拼命扭动身体，躲避葛洛撕扯行囊的手！九叶则像一条最阴险的毒蛇，趁着混乱，悄无声息地绕到侧面，目标精准地抓向诺一胸前挂着的水囊！

“滚开！”巴弗兹勒怒目圆睁，一脚狠狠踹在九叶的腰侧，将他踹得惨叫一声滚倒在地。但这一分神，哈克抓住机会，蒲扇般的熊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拍向巴弗兹勒毫无防备的后心！那掌风凌厉，带着死亡的寒意！

致命的威胁感让巴弗兹勒的瞳孔骤然收缩！保护诺一的执念、自身求生的本能、以及连日来被压抑的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他几乎是凭着千锤百炼的战斗直觉，身体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转过，头顶的双角顶向袭来的哈克下颌。

“噗——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哈克前冲的巨大动能戛然而止。他庞大的身躯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僵立在原地。

哈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眼中的凶光、疯狂、甚至是痛苦，都迅速被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所取代。巴弗兹勒好似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脚并用着，将哈克推开，哈克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然后轰然向后扑倒，沉重地砸在沙地上，激起一片浓厚的烟尘，再也不动了。

葛洛和九叶被哈克倒毙的血腥一幕彻底震呆，恐惧冻结了他们的思维。而巴弗兹勒看着面前的哈克，头顶一抹温热流下，巴弗兹勒伸手一摸，是血，是哈克的血。

哈克的死，那温热的血、空洞的眼神，一切，是那么的熟悉。

龟裂的焦土、倒毙的枯骨、为了一口食物亲人反目、母亲绝望的哭喊、第一次用磨尖的石片刺入邻家少年胸膛的冰冷触感、喷溅在脸上的腥甜，妻子将自己的孩子杀死……所有被他遗忘的记忆，混合着眼前的血腥、九叶的恶毒、葛洛的悲愤、以及对这片绝境的憎恨，轰然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最原始的兽性！

“都得死……死了……就干净了……”巴弗兹勒喉咙里滚动着非人的、含混不清的低吼，眼神渐渐迷惘，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红光。愤怒以及绝望在心头蔓延，像是一头被血腥味彻底激怒的远古凶兽！

看着不远处的两兽，眼前的两兽，与记忆中的身影，是那么的一样。

巴弗兹勒站起身，带着一身哈克溅上的热血，如同一头发狂的公牛，低头亮角，朝着离他最近的葛洛狂暴地冲撞过去！

“老巴！醒醒！是我！”葛洛惊恐万分，试图唤醒他，同时本能地交叉双臂格挡。但巴弗兹勒的冲撞却没有丝毫停歇

“砰！”沉闷的撞击声！葛洛被撞得双脚离地，向后踉跄数步，双臂剧痛发麻，防御瞬间瓦解！

巴弗兹勒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他如同附骨之疽般紧贴而上，强壮的双臂如同铁钳，死死箍住葛洛的腰腹！巨大的力量让葛洛几乎窒息！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在沙地上翻滚，扬起大片尘土！

“呃啊！”葛洛试图用拳头击打巴弗兹勒的头部、后背，但陷入疯狂的巴弗兹勒仿佛失去了痛觉！凭借着更强悍的力量和体重，硬生生将葛洛压制在身下！沙粒灌进他们的口鼻，鲜血和汗水混在一起！

巴弗兹勒骑在葛洛身上，一只大手如同铁爪，死死扼住葛洛的喉咙！葛洛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眼球凸出，双手徒劳地抓挠着巴弗兹勒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双脚在沙地上无助地蹬踹！

“嗬……嗬……”葛洛的喉咙被扼住，只能发出窒息的声音，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

就在葛洛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意识即将模糊之际，巴弗兹勒的动作却突然变了！他没有继续扼杀，而是猛地低下头，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在葛洛极度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巴弗兹勒如同最凶残的野兽，狠狠一口咬在了葛洛的侧颈上！

“噗嗤——！”

牙齿深深嵌入皮肉，撕裂了血管和筋肉！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巴弗兹勒的下半张脸，灌满了他的口腔！那浓烈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铁锈味刺激着他早已疯狂的神经！

“呃……咕……”葛洛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最后几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凸出的眼睛里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抓挠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沙地上。生命随着汹涌的鲜血快速流逝。

巴弗兹勒抬起头，满嘴满脸都是刺目的猩红，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的下巴滴落，混合着沙粒。他大口喘着粗气，口腔里还残留着皮肉和血液的味道，眼神中疯狂依旧，却又似乎多了一丝茫然和……品尝到血腥后的本能颤栗。

“啊——！！魔鬼！！”九叶目睹了恐怖的一幕，彻底崩溃了！他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转身没命地向荒漠深处逃去，裤裆处瞬间湿了一片。

然而，这没有丝毫用处，伴随尖叫，巴弗兹勒猛地从葛洛逐渐冰冷的尸体上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锁定了逃跑的九叶！他像一头嗅到血腥的饿狼，四肢着地，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那瘦小的身影猛扑过去！

九叶只觉一阵腥风从背后袭来，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被一股巨力扑倒在地！他惊恐地挣扎、尖叫，用指甲抓，用脚踢，但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如同蚍蜉撼树！

巴弗兹勒沉重的身躯死死压住九叶，一只手粗暴地揪住九叶后脑的毛发，将他的头狠狠按进沙地里！九叶的尖叫和挣扎瞬间被沙土淹没！

巴弗兹勒喘着粗气，口腔里葛洛的血腥味还在弥漫，刺激着他最原始的杀戮欲望。他没有任何犹豫，再次低下头，张开那沾满血污的嘴，对准九叶暴露出来的、脆弱的后颈，用尽全力，狠狠地咬了下去！

“咔嚓！噗——！”

这一次，伴随着牙齿穿透皮肉的声音，还有一声令人牙酸的、颈骨碎裂的轻响！九叶的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猛地绷直，然后所有的挣扎和声音戛然而止。鲜血再次从新的伤口喷涌而出。

巴弗兹勒死死咬着，直到身下的躯体彻底瘫软、冰冷。他才缓缓松开嘴，吐出一口混合着鲜血和沙砾的污物。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浑身上下如同在血池中浸泡过，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他站在三具尸体中间，胸膛剧烈起伏，破风箱般的喘息在死寂的荒漠中格外清晰。眼中的疯狂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底下那令人窒息的、比荒漠更荒芜的空洞和死寂。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颈，布满血污、沙砾和碎肉的脸，转向身后的那小兽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暗红的碎肉。

诺一接触到那目光，还有那张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脸和嘴角的碎肉，心脏仿佛被寒冰刺穿，巨大的恶心感和恐惧让他浑身冰冷，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得害怕又无助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巴弗兹勒看着诺一瞳孔中的自己，那个满嘴鲜血、生啖同类的怪物，又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粘稠血污的手，感受着口腔里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皮肉碎屑。记忆中，自己的儿子，看着自己的玩伴死在面前，也是这般害怕的看着自己。

保护？还是掠食？求生？还是堕落成了真正的野兽？是这片荒漠已经吞噬了他？

巨大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悔恨和彻底的绝望如同弱水幻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吞噬。

他踉跄着，没有走向诺一，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空壳，摇摇晃晃地走向葛洛尸体旁。

弱水幻海的潮声已经近在咫尺，那沉闷的轰鸣如同天鼓，带着虚幻的泡沫和迷离变幻的光影，铺天盖地而来，仿佛要将这片浸透血污的沙地彻底冲刷、净化。

巴弗兹勒背对着诺一，在葛洛尸体旁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他动作迟缓而仔细地从怀里摸索出那个还剩下一小半水的皮质水囊，轻轻放在身边干净的沙地上。接着，他又解下腰间那个装着最后一点干粮——几块硬根茎和肉干碎屑——的小布袋，也小心翼翼地放在水囊旁边，摆放得整整齐齐。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葛洛头顶的双角，他微微抬起头，望向那片已经清晰可见、翻涌着奇异光流的潮水天幕。

那光流映在他空洞死寂的瞳孔里，却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终于到来的解脱。

然后，他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将葛洛的双角拎起，像自己杀死哈克那般，将那双角插入自己咽喉。

巴弗兹勒的身体伴随那双角的插入，剧烈地、短暂地痉挛了一下，随即彻底失去了所有力量，软软地歪倒在一旁。

暗红色的血液如同小溪般，迅速从他颈后狰狞的伤口中涌出，混着其他三兽的鲜血，汩汩地渗入身下焦黄的沙地，形成一片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沙地。

他睁着眼睛，瞳孔里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熄灭，最终凝固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永恒的灰暗，空洞地映照着那片越来越近的、迷幻的潮水光影。

弱水幻海的潮水终于涌到了脚下，冰凉、粘稠，带着梦幻般的色彩和泡沫，温柔又无情地开始漫过哈克、葛洛、九叶的尸体，冲刷着那些尚未干涸的血迹。

诺一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在弱水幻海前淹没了他。他踉跄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向巴弗兹勒，冰冷的潮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脚踝。

“巴……巴叔？”他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如同受伤的小兽。他伸出颤抖的小手，轻轻地、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推了推巴弗兹勒冰冷僵硬的肩膀。

没有丝毫回应。

“巴叔——！！！”诺一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扑倒在巴弗兹勒冰冷的身体旁，放声痛哭起来。

那稚嫩而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这片被死亡和潮声笼罩的荒漠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助，充满了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绝望。

他紧紧抓住巴弗兹勒那只染血的手臂，将沾满泪水和沙尘的小脸贴在那冰冷的皮肤上，仿佛那是他在这片血色地狱中，所能抓住的最后一缕、破碎的温暖和依靠。

浑浊的、闪烁着迷离光影的弱水幻海潮水，无声地、温柔地漫过了巴弗兹勒的身体，也漫过了跪在他身边痛哭失声的诺一。

梦幻的泡沫包裹了他们，将他们轻轻地托起，卷入那光怪陆离、流向未知的幻海洪流之中。只有那个水囊和干粮袋，在翻涌的潮水中沉沉浮浮，打了几个旋，最终消失在一片迷蒙的光影深处，如同被抹去的一切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