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石承昱挠了挠头：“故事吗？”

江遇点了点头，“是的，或者你要是想不出来，可以自罚三杯。”随即举杯示意。

不得不说向府就是财大气粗，正厅装修的富丽堂皇不说，空间还很大，这慢慢一大桌围着有二三十个人，石承昱慌张看看四周，全是自己不认识的人。

才子一哈哈大笑：“这位石公子是来自罗弗的吧？听说那里可是盛产美人，不知道刚才低着头到底是在想哪位仙子呢？”

才子二不知道喝了多少杯酒，眼神迷离地痴笑着附和：“是啊是啊，石兄说出来给我们大家乐呵乐呵。”

“这......”一向老实本分的石承昱对这些调笑手足无措，一点办法也无。？

石承昱攥着袖口的手指因为用力泛出青白，江遇那抹恰到好处的笑在他眼里像淬了冰的刀，明明是暖黄的宫灯照着，却让他后颈泛起一层凉意。

周围才子们的谈笑声还在继续。

有人正挥着折扇点评今晚的月色，说什么“银蟾捣药秋光冷”，那些精致的辞藻像隔着一层琉璃罩，衬得他身上这件洗得发旧的青布衫愈发寒酸。

他深吸一口气，喉结滚了滚，方才被沙包砸中的额角还带着点钝痛，倒让那些翻涌的自卑和慌乱沉淀了些。

“故事……自然是有的。”他声音不算大，却奇异地让周遭的喧闹静了几分，连向彻晓都放下了手中的白玉酒杯，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老家在罗弗城南边的石家村，”

石承昱的视线落在桌角那碟蜜饯上，那是母亲从前逢年过节才舍得买的零嘴，此刻在满桌珍馐里毫不起眼。

“村子后头有片竹林，我娘总爱在月下坐在竹凳上做针线活。她手巧，绣的鸳鸯能看出羽毛的纹路，可我小时候不懂事，总嫌她绣得慢，吵着要新鞋穿。”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那里还留着烧制时的细小花纹。

“有年冬天特别冷，我夜里冻得直哭，娘就把我揣进她怀里，用体温焐着我的脚。”

“她手里还攥着我的鞋帮子，针脚密得像蛛网，我迷迷糊糊看见她指尖的血珠滴在布面上，晕开一小朵暗红的花，她却只往嘴里吮了吮，笑着说‘快了，明儿就能穿新鞋’。”

向彻晓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江遇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指尖敲着桌面的动作也停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手上生了冻疮，裂得像老树皮，每扎一针都像在剜肉。”

石承昱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本是城里娇养的小姐，我见过她陪嫁的一只银镯子，内侧刻着‘兰心’二字，她说那是她未出阁时的名字。”

“可自从嫁给我爹，‘简氏’成了她唯一的称呼，兰心被柴米油盐磨成了粗粝的茧。”

他抬眼望向窗外，今晚的月亮格外圆，清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

“去年我离乡赴京，也是这样的月夜。”

“她往我包袱里塞了足足十双鞋垫，每双都绣着不同的花样，有我爱吃的糖葫芦，有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还有……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她说我属兔，戴着能平安。”

说到这儿，他忽然笑了笑，眼角却有点发潮。

“我走了三里地，回头还看见她站在竹篱笆门口，白头发被月亮照得像蒙了层霜。”

满座寂静，连最爱插科打诨的几个才子都敛了神色。

向彻晓端起酒杯，对着石承昱遥遥一敬，没说话，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江遇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石兄的故事，比诗更动人。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石承昱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上，“既有如此慈母，石兄更该让她过上好日子才是。只是不知这诗……”

“诗自然也是有的。”石承昱没等他说完，挺直了脊背。

方才那些被压抑的情绪仿佛都化作了笔尖的墨，在心头洇开一片滚烫的字。

他望着窗外的月亮，一字一句道：

“竹下寒灯缝旧梦，针痕血印记兰心。

三里回望霜侵鬓，十双鞋垫月照临。

不羡长安珠翠绕，唯求膝下奉甘音。

他年若遂凌云志，敢教青丝换紫金。”

最后一句落地时，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不服输的倔强，震得窗棂似乎都轻颤了一下。

向彻晓猛地拍了下桌子，哈哈大笑：“好一个‘敢教青丝换紫金’！石承昱，你这才气压过满座风月，当浮一大白！”

说着便命人给石承昱斟酒，目光里满是赏识。

石承昱端起酒杯，指尖却依旧发凉。

他知道这几句诗里藏着母亲的血和泪，也藏着他不敢言说的惶恐。

父亲石西姚那些藏在柴房暗格里的兵书，那些深夜聚在竹林里的低语......

若是被向彻晓这样的人物察觉，别说“凌云志”，恐怕连给母亲换根新银钗的机会都没有。

他思及此处，便有些后悔说了这么多。但他抬头的瞬间，盈起一副笑脸：“向大人谬赞，小人能得到向大人的赏识，当是一大幸事。”

这是他第一次隐下自己所有的难堪的过往，用虚假的面具示人。

他知道，自己只有这条路。进一步，生；退一步，死。

---------

而此时的芙蓉宫里，莲昭容正对着那本“答案之书”发怔。

第一页关于慧山的字句旁，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浅的墨迹，像是用指甲刮出来的。

“鬼山藏玉符，能换凤髓丹”。

她猛地想起前几日在御花园听见两个小太监窃窃私语，说什么“虞熹国使臣从寥西带了秘药来，专治心脉之症”。

她当时只当是闲话，此刻却和书页上的字缠成了一团乱麻。

她将书卷成细筒，塞进枕下的暗格里。

但刚直起身，就听见门外传来宫女的脚步声，带着几分慌张：“贵妃娘娘，陛下身边的李总管来了，说请您去养心殿一趟——”

莲昭容心头一沉，自己并不是原来的江贵妃，怎么偏偏皇上早不见晚不见，就现在突然召见她？

自己要是崩了人设，会不会被砍头？

那本乱了套的破书，到底还藏着多少没写出来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