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补课的教室在一中旧实验楼三楼，百叶窗漏下的阳光把课桌切成明暗相间的格子。黄月生把物理卷子摊在桌上时，夏寒枝正用美工刀在铅笔上刻月亮，木屑掉在她印着宇航员图案的帆布包上，像落了层微型的雪。
“这道电路题……”他的笔尖戳着卷子上被水浸过的电阻符号，那片模糊的圆此刻像只浑浊的眼睛。夏寒枝突然把耳机塞进他耳朵，Mp3里溢出的钢琴声撞得他耳膜发颤——是德彪西的《月光》，音符像融化的银箔，顺着耳机线淌进两人之间的空隙。
“听。”她的指尖按在他手背，铅笔灰蹭在他虎口。黄月生看见她手腕上的蓝丝带缠了两圈，末端系着枚银色的月亮吊坠，随着呼吸轻轻晃荡。窗外的蝉鸣突然尖锐起来，和耳机里的钢琴声绞在一起，像谁把盛夏的午后揉进了音符里。
“电流要找电阻最小的路走，”夏寒枝的声音混在音乐里，带着耳机线的电流杂音，“就像月光总要漫过最低的窗台。”她的铅笔在电路图上画了条虚线，笔尖划过之处，被水泡皱的纸页突然鼓起个小包，像月球表面的环形山。黄月生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颜料味，是钴蓝混着松节油的气息，和美术课上调色盘的味道一模一样。
Mp3突然卡了一下，钢琴声断成半截。夏寒枝伸手去按播放键，指尖碰到他耳垂，两人同时缩回手。耳机线在桌面上缠成个结，像段打了死扣的月光。“我表姐结婚那天，”她突然开口，眼睛盯着卷子上的电源符号，“音响里放的就是这首曲子。”黄月生看见她握着铅笔的指节发白，笔芯在纸上戳出个破洞，露出下页印着的牛顿三定律。
教室后排传来二中学生的嬉笑声，有人把纸飞机扔过隔断，正好落在夏寒枝的帆布包上。她捡起飞机展开，上面用红笔写着“一中的都是书呆子”。黄月生正要发作，却见她掏出马克笔在背面画了个缺角的月亮，又把纸飞机扔了回去，飞机划过的弧线正好擦过窗户，被阳光镀上层金边。
“你看，”夏寒枝把耳机往他耳朵里按了按，“曲子里这段像不像水开的声音？”黄月生凝神去听，钢琴声里果然藏着细碎的气泡音，像热可可在微波炉里翻滚时的声响。他想起凌晨便利店的微波炉“叮”的那声，她蹲在地上发抖的肩膀，突然觉得耳机线传递的不只是音乐，还有某种滚烫的东西，正顺着耳道往心脏里渗。
“这道题要用基尔霍夫定律。”夏寒枝的铅笔敲着卷子右上角的配图，图里的电阻符号被她用修正液涂成了月亮形状。黄月生的视线却停在她袖口露出的旧T恤边缘——月亮图案的印花已经裂开细缝，像被无数次晾晒后的皲裂土地。他突然想起自己运动裤上的露水渍，干了之后也成了月亮的形状，现在正贴着皮肤发痒。
Mp3的电池快耗尽了，钢琴声开始断断续续。夏寒枝把耳机线绕在手腕上，蓝丝带和黑色耳机线缠成麻花，“我爸以前总说，”她的声音低下去，“月亮背面有架破钢琴，被陨石砸出了音准。”黄月生看见她无名指的创可贴又渗出了血丝，想起昨天美术课她削铅笔时，血珠滴在画纸边缘，和修正液涂的月亮重叠在一起。
走廊传来教导主任的脚步声，夏寒枝迅速把Mp3塞进帆布包，耳机线还挂在黄月生耳朵上。她抓起卷子挡在两人中间，铅笔在电路图上胡乱画着，“这里要加个电容，”她的笔尖戳在电阻旁边，“就像给月亮装个开关，不想看的时候就把它关掉。”黄月生感觉到耳机线被轻轻拽了一下，冰凉的塑料壳擦过锁骨，像谁用指尖划了道看不见的痕。
教导主任推门进来时，夏寒枝正用橡皮猛擦卷子上的月亮图案，橡皮屑堆成座小山，遮住了大半张电路图。黄月生把耳机线悄悄塞进衣领，听见Mp3在帆布包里发出微弱的电流声，像某种秘密的心跳。“黄月生，”主任的手指敲着他的卷子，“这道题上周讲过八遍了。”他低头看见被夏寒枝画满月亮的电路图，突然觉得那些歪歪扭扭的弧线，比任何公式都更接近答案。
午休时夏寒枝把Mp3递给他，屏幕上显示着“电量不足”。“拿去充电，”她的指甲蹭掉他脸上的铅笔灰，“顺便帮我看看，月亮背面是不是真的有钢琴。”黄月生接过Mp3，机身还留着她的体温，像块被焐热的月亮石。他看见她帆布包拉链上挂着的蓝丝带，末端系着枚用回形针弯成的月亮，针脚处缠着段耳机线的外皮。
“我表姐复婚宴上，”夏寒枝突然对着窗外出神，“有人把香槟洒在婚纱上，污渍像极了月球表面的静海。”她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创可贴，“我偷偷用面包屑在桌布上摆了个电路图，结果被服务员当成垃圾扫掉了。”黄月生想起凌晨巷口的早餐车，阿姨把“招聘洗碗工”的海报卷起来，露出底下印着环形山的月球图，突然觉得所有的月亮都在以某种方式相连。
下午的物理课上，黄月生把充好电的Mp3放在桌角。夏寒枝趁老师转身在黑板写字，迅速塞了只耳机进他耳朵。这次放的是首民谣，女歌手的嗓音像被月光泡过，带着露水的凉。“这歌里唱，”她的笔尖在草稿纸角落写着歌词，“‘月亮是个漏了底的锅，盛不住半点想念’。”黄月生看见她写的“念”字少了最后一点，像个缺角的月亮。
下课铃响起时，Mp3正好播完最后一首歌。夏寒枝把耳机线从他衣领里拉出来，线尾的金属接头蹭过他喉结，激起阵战栗。“明天联合自习，”她把Mp3塞进他校服口袋，“带块新橡皮，我把你的月亮全擦光。”黄月生摸着口袋里冰凉的机身，突然想起凌晨她指着月亮说“它好像在哭”，而此刻透过教室窗户，他看见傍晚的月亮正从云层里钻出来，像枚被擦亮的硬币。
走出实验楼时，夏寒枝的帆布包带子突然断了。Mp3、铅笔、画纸散落一地，其中张画纸被风吹起，上面用银粉画着个巨大的月球表面，每个环形山里都写着小小的“表姐”。黄月生蹲下身帮她捡东西，手指碰到张被揉皱的便签，上面用铅笔写着：“如果月亮是块补丁，该用什么颜色的线缝？”
暮色渐浓，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黄月生看见夏寒枝把断了的包带系在手腕上，蓝丝带和帆布带缠在一起，像条打了死结的月光。他想起耳机线里流淌的《月光》，想起她画里那些缺角的月亮，突然明白所有的裂痕都可以被声音填满——就像Mp3里的钢琴声，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把碎掉的月亮重新拼回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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