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强硬地送林朗镜回了姜公馆,自己喊车去了军区。
司机沉默地开着车,他在后座燃了支烟。
烟雾缭绕间,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抽烟。
那年姜悬还在军校就读,训练结束后,他收到了家里传来的喜讯——兄长要结婚了。
他自然是很替兄长欢喜,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回宿舍拆开了那封家书。
除却平常的问候外,还与信一同邮来了一张兄长的结婚照。
姜悬迫不及待地翻看起随信一起寄来的照片,却又在看清新娘的模样后,收起了嘴角的笑意。
那晚他连夜写好了报告,想要向上级批假。
起初是驳回的,但耐不住姜悬几次三番地死缠烂打,上级终于在姜韫婚礼的当天,给姜悬批了假条。
他都来不及擦把脸,就这样带着满脸胡渣地跑去了婚礼现场。
林朗镜一袭白纱,还是那么明艳动人,和他想象中的模样不差半分。
只是此刻想象里她挽着的那只手臂却换了个人。
姜悬就这样狼狈地在角落里看着恋人与兄长举行着他曾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遍的仪式。
他在等,等二人下台后,给他一个交代。
兄长是军区最年轻的上校,他的婚礼不仅众多媒体到场,更有无数权贵的出席。
他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让整个姜家难堪。
这是他最后的理智。
仪式结束后,他飞快地去寻找二人的身影。
换衣间里,姜悬正准备推门进去,却听见房间里传来二人的交谈。
“虽说是联姻,但我们才认识不久,你为何同意与我成婚?”
是兄长温润的声音。
“我们分明儿时就已相识过了,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能够嫁与你我很欢喜。”
听着昔日最熟悉的嗓音,姜悬却感觉如坠冰窟。
种种回忆不断在脑中闪过。
【总感觉你还要有一对酒窝……】
姜悬不由苦笑。
如果你从未曾忘记过兄长,那我又算什么呢,是兄长的替身?还是你接近兄长的工具?
姜悬突然发现当堂对质也不过自取其辱,他再也没了推开这扇门的勇气,步履踉跄,比来时还要狼狈地离开这座教堂。
回去后,他躲在军校的后山里,偷偷燃了这辈子吸第一支烟。
那是他在商店里随意选的一包,廉价的烟草味又苦又呛人。
起初他不得要领,吸上一口就要呛个半天,一支烟燃完了都没抽上几口。
但姜悬学东西向来很快,没几根功夫,他已然熟练起来,一包烟很快就抽完了。
他也没走,就在后山枯坐了一晚,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他搓了搓自己颓废的脸,天亮了,该向前看了,他心想。
于是起身,开始从山下走去。
林朗镜停在门口,远处的汽车一骑绝尘,很快便看不到影,她转头看向姜公馆阔气排面的大门和两侧高大繁茂的法国梧桐。
和她第一次来时无甚分别,彼时她应邀参加姜悬二十岁成人礼。
邀请人自然是寿星本人姜悬,那天她在梳妆台前整理了半天的着装,练习了一次又一次微笑——这将是她与姜悬家人第一次见面,她想尽可能做到完美。
站在姜公馆前,林朗镜长舒了一口气,拎着礼盒抬步进了院门。
彼时她还不是已经在姜公馆生活了六年的姜夫人,哪怕进门有佣人引路,没过多久她又迷失在了院落之中。
正当她犯愁之际,却在拐角处意外撞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林朗镜眼神一亮,大声挥手道:“姜悬!”
来人身形一顿,回头看向林朗镜。
而正是这一回头,让林朗镜意识到了不对。
这好像不是姜悬,林朗镜尴尬地想道。
姜韫亦是一顿,打量了下林朗镜的装扮,温润地问道:“是阿悬的朋友吗?”
林朗镜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点了点头。
姜韫笑道:“看样子是迷路了,我带你一段路吧。”
路上,为了调节气氛,姜韫主动开口道:
“阿悬很少有异性朋友,方便问问你们怎么认识的吗?”
“他救过我,”林朗镜红着脸说道,还小声地在后面补了句,“两次。”
“这样啊……”姜姜韫笑道:“对了,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姜韫,是阿悬的哥哥。”
姜韫,好像正是姜悬说的最近正预备联姻的兄长。
“哥哥好。”
林朗镜正想介绍下自己,却又听见姜韫长舒一口气,自顾自说道:“说起来我很早以前也救过一个小不点呢,当时还给她起了个新名字,现在想想其实也挺冒犯的……”
林朗镜愣住了,姜韫瞧见她好半天没讲话,低声问她怎么了。
林朗镜小心翼翼开口道:“你给她起的字是不是朗镜。”
姜韫讶然地点头,旋即很快反应过来。
“你就是那时那个女孩?”
林朗镜愣愣地点点头。
是啊,她怎么会觉得小时候救下自己的那个哥哥会是姜悬呢,分明连年龄都对不上。
但她一想起那时姜悬从歹徒手上救下自己的场景,那张脸不由地就和记忆里那张带着酒窝的笑颜重合。
林朗镜有些恍惚,姜韫像是察觉到她的异常,忙问了句“怎么了”。
林朗镜开口说了句“没事,自己认得路了”,然后慌不择路地离开了姜韫的视野之中。
那天林朗镜直接就回家了。
她满脸挣扎,脑中不断闪过儿时将自己抱离人海的姜韫和暴乱中将自己从歹徒手中救下的姜悬。
姜韫温润的笑颜一直深深刻在林朗镜脑中,因为兄弟两过于相似的面孔,在姜悬出现的那一刹那,她惊慌中一直误以为是儿时救过自己的哥哥又如神兵天降般又救了自己一次。
所以她很轻易地对姜悬产生出不同寻常的感情,而如今却蓦然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林朗镜苦笑地想道:老天可真会给她开玩笑。
被困扰着的林朗镜一连几天都未曾出门,见不到人的姜悬最后忍无可忍地给她写了封信。
林朗镜展开信纸,迎面扑来的就是姜悬毫不留情地“问候”。
姜悬指责自己为何没有前来赴宴,又委屈地提起自己已休完的长假,并哀嚎下次见面不知又要几时。
林朗镜读着姜悬的来信,字字句句仿佛他本人站在自己面前絮叨,而就是这么一封充斥着情绪化的书信,却让林朗镜近日的迷茫一扫而散。
诚然自己动心伊始与姜韫有关不假,但不同于姜韫的儒雅斯文,姜悬眉眼偏冷,性子也是更为狂傲张扬,无端带着股少年意气。
但面对爱人时,又不自觉地收拢回桀骜的个性,有时甚至是小心翼翼地与她相处。
是了,二人日后的相处、生情、共坠爱河,是姜悬与自己,与姜韫毫不相干。
我何必纠结这都算不上阻碍的难题呢?
这样想着,林朗镜不由又生出几分歉疚——就因为这样一件事不仅错过了姜悬的成人礼还白白浪费了他难得的几天假期。
思至,她立即提笔回信,连同这几日的纠结思念,一并回馈于纸笔之中。
一封回信很快便文不加点地写了出来,林朗镜刚刚将其装进信封,便听见敲门声,起身开门,是额娘。
“比雅,阿玛和额娘有事与你说,你来一趟堂屋吧。”
听着母亲疲惫的语气,林朗镜无端生出股不好的预感。
大堂内,父亲也是一脸愁容地皱眉坐在主座,林朗镜上前规矩地请了安,于侧手边落座。
“比雅,今年该有二十了吧。”
“年末二十周岁。”
林朗镜小声地回道。
林父叹了口气,沉默了会,最后说道:“该准备婚事了。”
“可是我还要读书呢!”
林朗镜惊讶道,父母一贯是支持自己上学的。
“比雅,家里形势如今不比从前。”
林母含着泪同林朗镜说明了原委。
“所以……就为了把闯了祸的兄长捞出来,就要把我嫁给权贵吗?”
林朗镜哑着嗓音说道。
“是联姻,家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阿玛如今不从政了,地位每日俱下,家里没有顶梁柱,分家后迟早会让旁支超了去。”
“趁着新贵们还看中旧华族的身份,你也还能嫁个好人家,况且姜公馆的大公子前途无量,不是一门坏亲事。”
“新起的权贵那么多,为何偏偏要嫁姜韫?”
父母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地劝说着林朗镜,但林朗镜早就看出来,父母为自己择良婿不假,但更多的恐怕还是与自己不成器的兄长有关。
“林舒恩是不是得罪了军区的人,只有姜韫才捞得出来?”
堂内一时无言。
“我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玛额娘一直以来都待我极好,比雅无以为报……”
林朗镜几乎是痛苦地说道:“亲事我应了,希望阿玛额娘往后能管教好兄长,妹妹不可能再救得下他第二次。”
回房后,林朗镜看着不久前写下的书信,默了良久,最后颤抖地伸出手连同来信一起撕了个粉碎。
既然结局只能如此,那你便当我是个攀龙趋凤,不择手段的逐利之人吧。
人生漫漫,你总能再觅良缘。
凌晨,林朗镜睡得迷糊间,猛然察觉到一股冷意。
带着寒意的姜悬脱下外衣,不由分说地就翻身上了床,林朗镜被冻得打了个激灵。
她略带震惊地瞧着姜悬的去而复返,姜悬却没管她,自顾自地解着里衣,没等林朗镜反应过来,便上手解她的睡袍。
“姜悬!”
林朗镜惊呼道,伸手握住姜悬的手,不知是在风霜中待了多久才能让他的指骨间透出如此凛冽的寒意。
姜悬没理她,挣开了她的手,继续动作,很快冰冷的大手开始游走她的躯体。
林朗镜本能地想远离,却又被姜悬强势地桎梏于怀中。
那双大手很快就在温暖的室内环境和她逐渐发烫的身躯中回温。
林朗镜无法抗拒,刚想开口再唤他,却被姜悬抢先一步堵住了双唇,以至于躯体无法承受而产生的痛呼声都化为了闷哼。
“姜悬!你是要强迫我吗?”
姜悬闻声动作一顿,但又很快恢复如常,冷冷地甩下一句。
“又不是第一次了。”
林朗镜眼角悲愤溢出泪珠,男女悬殊的体型压制下,她根本无力反抗,最后只能遂着姜悬的心意,被随意摆弄着。
身上传来的热潮与快感让她不由得攀附在姜悬身上,承受着他无休止的索取,沉沦在躯体间原始的欲望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无声的交锋终于结束,林朗镜无力地攀附在姜悬怀中,靠在姜悬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林朗镜。”
她睁开朦胧的双眼,看见姜悬上下滚动的喉结,和耳边带着喘意的嗓音,几乎是自嘲的说道:
“我爱你太过,也该受折磨。”
第二天一早林朗镜就发觉身旁空落落的床铺,被窝冰冷,想来是走了好一会了。
想起昨日林舒恩挑衅般的言语和姜悬最后说的话,她觉得她有必要和姜悬谈谈,于是收拾了会便起身,扶着额下了楼。
餐桌上没见着姜悬,林朗镜随口问了句。
“上校今早天刚亮就走了,没说什么时候回。” 林朗镜了然点了点头,而后的一连几天,林朗镜都没能等到姜悬回家。
正当她欲传信之时,军区来了消息——前线战事吃紧,任命姜悬即刻前往。
听着这则简讯,林朗镜心不由一紧。
姜韫当年也是被这样一道军令调去了北境,彼时他将将完婚,还来不及与新婚妻子温存一二便赴了前线,再也没有回来过。
“上校已经动身了吗?”
回府传信的士兵点了下头,“已经上路了。”
别无他法,林朗镜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此去无虞。
接到调令时,姜悬也感觉突然,但一细想也是情理之中。
军区目前能够听从调令的高级军官唯他一人,他也休整了两年有余,此次提拔他晋升恐怕也是为了迫使他再赴前线。
收到军令没多久,他便准备完毕,预备动身。
但在途径姜公馆时,他还是愣了会神,身旁的副官很快便闻弦音知雅意,试探着开口问道:“要派人同府里说一声吗?”
姜悬开口就想回一句“不用”,然而思索了半晌还是默许了副官的提议。
“还用带别的话吗?”
兄长出征时,应当同她腻歪了不少闲话吧,也对,毕竟新婚尔燕。
姜悬讽刺地笑了笑。
“不必了。”
副官也识趣地闭了嘴。
此时姜悬也没想到,自己会同兄长当年一般差点就没活着回来。
林朗镜心中担忧过,但她也从未想过,下一次见到姜悬,会是在医院的重症病房当中。
病床上浑身绷带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不断与六年前躺在棺椁之中的姜韫重合。
林朗镜瞧见的第一眼就险些晕了过去。
即便姜悬被推出了手术室,因着还需隔离观察的缘故,林朗镜甚至不能坐在他床前握住他的手。
她就这样守了姜悬三天。
期间她只是就着医务室里临时搭起的简易床稍作休整。
第三天,姜悬终于醒了。
他感觉自己周边一直有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好吵啊……
他心想,但他一时挣脱不开周围黑暗的牢笼,只能捏着鼻子,听女人的哭诉。
“对不起……对不起姜悬,我没有不要你……”
姜悬是谁?为什么听着她的声音,我心中会没由来生出股悲痛?
“我不是要故意嫁与你兄长,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姜悬,你能醒来听我解释吗?”
他脑中突然闪过几个片段:教堂里,一袭白纱的女人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举行着神圣的仪式;墓园里,女人一身黑装肃穆地对前方的墓碑行注目礼;大堂里,女人梳着妇人的发髻,着一身旗袍从旋梯缓缓而下。
好奇怪,为什么当我哀伤且感到你远离时,全部的爱会突如其来地降临呢?
“姜悬,求求你醒来吧……”
……
“姜悬,我爱你……”
一袭白光闪过,姜悬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在哪?
每个从死神手中劫后余生回来的病患,甫一清醒时,恐怕都思考过这个问题。
姜悬没思考太久,他的意识很快便回了笼,不过几秒便弄清楚了前因后果。
原来没死啊……
姜悬长舒了口气,门外很快传来声响,他如今浑身不便,只能斜着眼睛用余光去瞧门口的动静。
他看见脸色惨白的林朗镜,几乎是喜极而泣般地快步走到自己床前。
她的眼睛很红,都哭肿了,姜悬心想。
也是,当年兄长也是这副模样在她面前走的,看来我比兄长命大。
姜悬习惯性地又想露出个嘲讽的表情,却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伤口,一时间倒被疼的龇牙咧嘴。
“别乱动。”
林朗镜皱眉轻声说道,随后上前倒了杯温水,执着调羹小心地喂进他嘴里,姜悬提心吊胆般地受着她温柔的照顾。
是为了弥补兄长的遗憾吗?
姜悬可悲地心想,终于在林朗镜转身收拾碗具时,干巴巴地开口了。
“你……不用这样照顾我,先前我刚醒时医生说了,我已经脱离危险期了。”
想起方才林朗镜温柔照顾自己的神情,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几乎是破罐破摔地说道:“你再如何悉心照料,兄长都已经回不来了。”
林朗镜手上动作一顿,转身回头注视着他。
姜悬被看得有些头皮发麻。
林朗镜上前,坐在了她的床沿,看着他的双眼,轻声开口道。
“你昏迷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一些话,但是想来也知道,你是听不见的,所以我决定重新与你说一次……”
姜悬看着眼前林朗镜张张合合的双唇,他却好似听不见其他话语一般。
林朗镜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想起自己昏迷时听到的那道女声。
【对不起……对不起姜悬,我没有不要你……】
【我不是要故意嫁与你兄长,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姜悬,你能醒来听我解释吗?】
【姜悬,求求你醒来吧……】
【……】
【姜悬,我爱你……】
林朗镜的最后一句话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姜悬恍惚着双眼,瞧见正在一旁忐忑般等待他回复的林朗镜。
他一时没转过来弯,竟愣愣地说了句,“我应该还没醒吧?”
林朗镜一时不知言语,好笑般地看着他。
姜悬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然清醒的事实,但他仍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林朗镜。
他哽咽地说道:“医生先前交代过,我现在不宜有过大的情绪起伏。”
“我还是个病患。”
姜悬带着厚重的鼻音说道,语气却幼稚地像个要糖吃的孩子一般。
“我知道,但我怕再不说与你听,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胡说。”
姜悬眼角划过一行清泪。
“我只觉得如今让我再上一趟刀山火海,也不枉此生了。”
(全文完)
我爱你太过,该受折磨,该受折磨。——《红与黑》
为什么当我哀伤且感到你远离时,全部的爱会突如其来地降临。——《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