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缠绵了数日,终于在十月中旬的一个午后吝啬地收起了水幕。铅灰色的云层被撕开几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稀薄的阳光,勉强照亮了湿漉漉的青藤校园。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落叶和一种雨后天晴特有的清新气息,但高一(3)班的教室里,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复杂难言。
月考成绩带来的震荡余波未平。课间,关于沈暮那令人窒息的全科制霸成绩和“神迹”解法的讨论,虽然因班主任李老师的告诫而不再明目张胆,却如同暗流般在窃窃私语中涌动。
张逸晨偶尔还会对李默嘀咕两句“那解题步骤简直不是人写的”,李默则会推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理性的探究欲,低声道:“逻辑自洽,但知识来源存疑,行为模式不符合常理,需要更多数据支撑。”
王雪莹和刘倩雯则埋头于错题整理,偶尔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陈林依旧大大咧咧,但也会在乔安身边愤愤不平地小声说:“那些人就是酸!乔安你别理他们!”
乔安坐在座位上,左臂的护腕提醒着他伤情未愈。物理课上周老师展示的沈暮那简洁到冷酷的解法,以及自己脱口而出的维护,都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
更深的,是楼梯拐角那冰冷金属盒的惊鸿一瞥,以及沈暮检查盒内物品时、那种非人的熟练与漠然。这一切,让月考第12名的喜悦变得遥远而模糊,心底沉淀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距离感。他翻开物理错题集,上面是自己清晰却略显繁复的步骤,旁边是周老师鼓励的红圈“好!”。
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用“核心守恒关系”去重新审视错题,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冰冷的金属轮廓。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预备铃刚响,班长张逸晨就迫不及待地跳上了讲台,脸上洋溢着一种与月考反思截然不同的兴奋光彩,用力拍了拍讲桌。
“安静!安静!同学们,天大的好消息!”张逸晨的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教室里的低语,“老班刚刚通知,一年一度的校园艺术节,下个月就要拉开帷幕了!我们高一(3)班,必须拿出点震撼的东西来!”
这个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活力炸弹,瞬间引爆了教室。月考成绩带来的压抑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青春特有的躁动和期待。同学们的眼睛亮了起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艺术节!终于来了!”
“听说去年高年级的舞台剧超棒的!”
“我们班搞什么?合唱?舞蹈?还是话剧?”
“听说今年主题是‘青春·传承’,范围挺广的!”
张逸晨满意地看着大家的反应,清了清嗓子:“时间紧任务重!老班说了,下周一班会课就要初步定下节目形式和方案!所以,现在!立刻!马上!集思广益!有什么好点子,统统砸过来!”
教室里立刻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创意集市。
“搞合唱吧!省事,气势也足!”一个男生喊道。
“合唱太老套了!没新意!”立刻有人反驳。
“那跳舞?街舞?韩舞?女团舞?”几个女生兴奋地提议。
“舞蹈排练时间太长,而且服装道具麻烦,经费有限啊班长!”体育委员王浩立刻提出现实问题。
“要不…话剧?”张逸晨眼睛一亮,“可以选个经典片段改编,或者原创个小故事?围绕‘传承’主题,比如手艺传承、文化传承、精神传承什么的?”
“话剧好!有深度!”李默难得地表示了兴趣,“可以融入一些地方文化元素,或者校园故事,体现青春与传统的碰撞融合。”
“对对对!比如一个老匠人和一个叛逆少年之间的传承故事?”刘倩雯也加入了讨论。
“或者一群学生在探索古建筑时,与历史人物的跨时空对话?”另一个文笔好的女生补充道。
“这个好!有冲突,有内涵,舞台效果也容易做!”张逸晨一拍大腿,“大家觉得怎么样?投票表决一下?”
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和举手投票,“原创/改编小型话剧”以高票当选为班级艺术节节目形式。主题初步定为“时光对话:青春的印记与回响”,聚焦新旧观念的碰撞与精神传承。
节目形式确定,接下来就是分工。
“好!节目定了,现在分活!”张逸晨拿出小本本,雷厉风行。
“剧本组:刘倩雯牵头,刚才点子多的那几个,算你们一个!最迟周末出初稿!”
“导演组:我亲自挂帅,再加王雪莹、王浩!负责排练统筹、场地协调、人员安排!”
“演员组:面向全班招募!有兴趣的待会儿找陈林报名!要求有表现力,不怯场!”
“服装道具组:王雪莹兼管,再找几个细心的同学帮忙!预算有限,发挥创意!”
“音乐音效组:李默!你负责找合适的BGM、音效,还有现场播放控制!技术活交给你放心!”
李默推了推眼镜,点点头:“收到。我会整理符合不同场景情绪的音乐库。”
“最后!”张逸晨的目光扫过教室,最终定格在乔安身上,“背景板设计与绘制!这可是舞台的灵魂!乔安!你是美术社的,画工好,审美在线,气质也符合!这个重任,非你莫属了!怎么样?”
突然被点到名,乔安愣了一下。全班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期待。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伤处还有些隐隐作痛,长时间举臂画画肯定有影响。但看着张逸晨和陈林热情鼓励的眼神,想到能为班级出力,他温和地点了点头:“好,我尽力。”
“太好了!就知道乔安靠谱!”陈林高兴地拍了一下乔安的肩膀,差点拍到他伤臂,吓得乔安赶紧躲了一下,陈林连忙道歉。
“那背景板就交给乔安了!需要什么材料、颜料,列单子给王雪莹!”张逸晨一锤定音。
就在这分工落定、众人为艺术节摩拳擦掌的喧闹时刻,乔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边那个仿佛置身事外的身影。
沈暮。
他依旧穿着那件深蓝色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从艺术节讨论开始,他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背微微靠着墙,一条长腿屈起,胳膊随意搭在膝盖上,手里无意识地转着那支黑色钢笔。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几缕残阳正挣扎着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操场草坪上投下几块不规则的光斑。教室里关于话剧、角色、背景板的喧嚣讨论,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身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期待,没有厌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仿佛这场即将席卷全校的青春盛宴,与他毫无关系,甚至不值得他投去一丝多余的目光。
然而,就在乔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并因他那份格格不入的冰冷而微微失神时——
沈暮那空茫注视着窗外的视线,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偏移了一瞬。那视线掠过了讲台上意气风发的张逸晨,掠过了热烈讨论的同学们,最终,极其短暂地、如同羽毛拂过般,落在了乔安的身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乔安放在桌面上、因即将负责背景板而微微摊开的手上。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快得让乔安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但就在那一瞬间,乔安似乎感觉到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审视感,如同寒流掠过皮肤,让他握着笔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下一秒,沈暮的目光已经毫无波澜地移回了窗外,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偏移从未发生。他依旧是那个游离于集体之外的冰冷存在。
班会课的下课铃声终于响起,宣告着艺术节筹备的初步完成和放学时刻的到来。教室里瞬间被解放的喧嚣填满,同学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话剧角色、背景创意。
乔安收拾着书包,心里盘算着背景板的设计思路。是用水粉营造复古感?还是丙烯的厚重更合适?主题是“时光对话”……也许可以用断裂的时钟齿轮连接古今人物的剪影?
“乔安,”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是李默。他手里拿着几份试卷,眼镜片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理性,“这是周老师让我发下来的物理订正卷和几道同类型拓展题。你的那份我放在最上面了,重点题目周老师做了标记。”
“哦,好的,谢谢李默。”乔安连忙接过试卷。作为物理课代表,李默总是这样一丝不苟。乔安注意到最上面自己的卷子,最后那道压轴题旁边,不仅有周老师的红圈“好!”,李默还用铅笔在旁边空白处,工整地抄写了沈暮那简洁到极致的几行解法,并在旁边打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乔安的心沉了一下。李默的探究欲,显然并未因班会而停止。
就在这时,张逸晨和陈林那边似乎起了点小争执,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了过来。
“…哎呀,陈林你轻点!乔安胳膊还没好利索呢!”王雪莹提醒道。
“知道知道!”陈林挠挠头,压低声音对张逸晨说,“我就是觉得,背景板设计得宏大点,跟沈暮那‘神级’物理解法一样震撼,看谁还敢说我们班没人才!”
“拉倒吧你!”张逸晨嗤笑一声,也压低了声音,“背景板是艺术,跟他那来路不明的解题能一样?我到现在还是觉得邪门!你说他是不是真……”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乔安握着试卷的手紧了紧。他抬起头,看向张逸晨和陈林的方向,声音不高,但清晰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背景板我会用心设计。至于沈暮的解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默放在他卷子上的那个铅笔问号,语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坚持,“那是他的能力。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他没有重复“他没有作弊”,但维护的态度已然鲜明。
张逸晨撇撇嘴,没再说什么。陈林则拍拍乔安:“对对,乔安说的对!咱用实力说话!”李默推了推眼镜,没发表意见,只是深深地看了乔安一眼,转身去发剩下的试卷。
为了准备背景板,乔安需要去位于旧教学楼一楼角落的美术器材储物室领一些基础颜料和画笔。放学后,他婉拒了陈林同行的提议,独自一人背着书包,走向那栋平时少有人至的旧楼。
旧教学楼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和木质腐朽的气息。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有些寂寥。乔安找到挂着“美术器材室”牌子的房间,推开门,一股更浓郁的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里堆满了画架、石膏像、蒙尘的画布,以及一排排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颜料的架子。
他按照记忆寻找常用的水粉和丙烯颜料区。就在他蹲下身,查看架子底层一盒标着“钛白”的颜料时,储物室虚掩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乔安的动作瞬间僵住,屏住呼吸,下意识地缩在架子后面。
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走了进来,是沈暮!他怎么会来这里?
沈暮似乎并未察觉角落里有人。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储物室最里面一个靠墙放置的、落满灰尘的老旧储物柜。那柜子看起来很久没人动过了。沈暮从校服外套口袋里,掏出了那个让乔安心悸的冰冷金属小盒!
乔安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他捂住嘴,透过架子缝隙,死死盯着沈暮的动作。
只见沈暮熟练地用手指在储物柜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按了一下,又以一种奇特的节奏敲击了几下柜门。轻微的“咔哒”声响起,那看似锈死的柜门竟然无声地滑开了一道仅容一臂伸入的缝隙!里面黑洞洞的。
沈暮将手中的金属盒,毫不犹豫地放入了那个黑暗的缝隙深处。然后,他再次重复了那奇特的敲击动作,柜门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整个过程快、准、静,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练和非人感。
做完这一切,沈暮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转身便离开了储物室,脚步声消失在空旷的走廊里。
乔安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颜料架,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刚才那一幕,比楼梯拐角那次更加诡异!那个储物柜!那个暗格!那行云流水的动作!沈暮到底在这里藏了什么?那个金属盒里装的又是什么?他为什么要把东西藏在这种地方?
无数个问题如同冰锥,刺穿着乔安的神经。恐惧和冰冷的感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沈暮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隐秘、危险、深不可测。
带着满心的惊悸和冰凉,乔安抱着领到的几罐基础颜料和画笔,脚步虚浮地走向位于新教学楼顶层的艺术教室——那里是美术社的活动室,空间大,光线好,适合他构思和绘制背景板初稿。
推开艺术室的门,夕阳最后的光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室内染成一片温暖的橙黄色。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松节油和铅笔屑的味道。
几个美术社的同学还在角落里安静地画画或讨论,看到乔安抱着颜料进来,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乔安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放下颜料和书包。
窗外的天空,云霞绚烂,但远处天际线已开始泛起深沉的靛蓝,暮色如同温柔的潮水,悄然漫上城市的天际线。他将一张巨大的白色卡纸铺在画板上,用胶带仔细固定好四角。
空白的纸面像一片等待开垦的雪原,蕴含着无限可能。看着这片纯净,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将储物室里那冰冷诡异的一幕压回心底深处。此刻,他需要的是专注。
他拿起一支削尖的HB铅笔,指尖感受着木质笔杆的温润。铅笔尖轻轻点在纸面上,发出细微的“嗒”声。起初的线条有些犹豫,带着对主题“时光对话”的摸索。断裂的时钟齿轮该以怎样的角度呈现破碎与连接?古朴的建筑剪影如何既厚重又不失灵动?代表青春的现代身影又该如何与过去产生视觉上的共鸣?
他微微蹙眉,全神贯注。铅笔在纸面上游走,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线条从最初的试探变得逐渐肯定、流畅。一个巨大的、断裂却相互咬合的青铜齿轮在纸面中央成形,裂口处延伸出柔韧的、带着新芽的藤蔓。
齿轮一侧,勾勒出飞檐斗拱、青砖黛瓦的古老书院一角,墨色深沉;另一侧,则是简洁明快的现代校园建筑线条,以及几个充满动感的、背对着观众仰望星空的少年剪影。一束温暖的光,或者说是流淌的时光之河,从齿轮中心蔓延开来,柔和地连接起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构思在他笔下渐渐清晰。
他沉浸在创作的专注里。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成了此刻唯一的旋律。颜料罐安静地立在旁边,尚未开封。夕阳最后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射进来,将他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光晕里,也将他专注的侧影清晰地投射在画板上。
他的睫毛低垂,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鼻尖因为凝神思考而微微翕动,几缕柔软的刘海垂落额前。指尖和虎口处,已沾染了些许铅笔的灰黑痕迹。他完全沉浸在笔下的世界里,左臂的伤处似乎也暂时忘记了疼痛,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沉静而纯粹的气息。
就在这一刻。
艺术教室窗外,露天平台最边缘的阴影里,靠近连接着旧教学楼的空中连廊处。
沈暮如同凝固的雕像般伫立在那里,背对着艺术室的方向,面向着围墙外更广阔的、渐渐被暮色吞噬的城市丛林。深蓝色的校服在渐起的晚风中,衣摆微微拂动。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站姿挺拔而孤绝,仿佛与脚下喧嚣升起的城市灯火格格不入。
他并非刻意望向艺术室。他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遥远的霓虹,落在某个虚无的焦点。然而,就在乔安全身心沉浸在铅笔线条的勾勒中,微微倾身,用笔尖精细地雕琢一处古建筑飞檐的细节时——
沈暮那空茫注视着远方的视线,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偏移了。
那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极其自然地、悄无声息地越过了空旷的平台,穿透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精准地落在了艺术室内,那个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温暖金边的身影上。
这一次,目光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
不再是短暂的、如同评估物品般的冰冷审视,也不是转瞬即逝的偶然掠过。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乔安低垂的、专注的眉眼上;落在他微微翕动的鼻尖;落在他沾染了铅笔灰、却显得格外灵巧的手指上;落在他随着笔触而微微起伏的、单薄的肩背线条上;最终,长久地停留在那块巨大的画板上——停留在乔安笔下正在诞生的、连接着古老与现代的、充满了象征与诗意的视觉世界。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艺术室里,乔安对此浑然不觉。他正用橡皮轻轻擦去一条不满意的辅助线,神情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和他的画。暖黄的顶灯不知何时已经亮起,与窗外最后的霞光交织,将他和他笔下初具雏形的“时光对话”温柔地包裹。
窗外的阴影里,沈暮的目光沉静依旧,如同深潭。然而,在那片沉静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翻涌。不再是运动会时的惊惧愤怒,也不是面对成绩质疑时的冰冷嘲弄。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凝视。像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却已面目全非的珍宝;像在透过眼前这温暖专注的剪影,努力辨认着记忆中某个截然不同的、持着利刃的身影;又像只是单纯地被这沉静创作的光影和气息,短暂地攫住了心神。
这凝视,带着一种连沈暮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持续了足足两三秒——在沈暮的时间感知里,这已是异常漫长的停留。
就在这时。
一阵稍强的晚风掠过平台,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动了沈暮额前的碎发,也带来围墙外城市车流模糊的喧嚣。
这阵风,像是一个冰冷的提醒。
沈暮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触碰到了口袋里那个冰冷的、坚硬的物体轮廓——那个刚刚被他藏入旧储物柜暗格、却又仿佛时刻萦绕在身的金属盒。
他眼中那瞬间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微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骤然凝固、消散,重新覆上一层更深的、坚硬的寒冰。
他的目光如同被烫到般,极其迅速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从窗内那个温暖的光影中移开,重新投向远方那片已被黑暗吞噬了大半的城市轮廓。下颌线的线条瞬间绷紧,比之前更加冷硬。周身刚刚因那片刻凝视而仿佛柔和了一丝的气息,瞬间重新冻结,甚至比之前更加凛冽、更加拒人千里。
仿佛刚才那长久的注视,只是一场被风惊醒的错觉。
艺术室内,乔安刚刚满意地完成了飞檐的最后一道阴影线条,轻轻吁了口气。他放下铅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下意识地抬起头,想看看窗外的天色。
他的目光,正好捕捉到窗外平台上,那个高大身影极其迅速地将视线从艺术室方向移开、重新投向远方黑暗的最后一瞬动作。
那动作快得近乎僵硬,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决绝。
乔安握着画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掠过心头。刚才……他好像感觉到……有目光?
但窗外,沈暮的背影依旧冰冷、孤绝,面向着无垠的暮色,仿佛亘古未变。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却吹不散那凝固般的疏离感。
是错觉吗?还是夕阳光影的戏弄?
乔安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收回目光。他低头看向画板,准备开始上色。指尖无意中擦过一处铅笔线条,留下一点模糊的灰痕。
他拿起一支细毛笔,蘸取清水,又打开一管稀释的灰色水粉颜料。就在他全神贯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准备晕染那片代表“旧时光”的暖灰色调时——
他的动作,极其微妙地顿住了。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针,再次穿透了艺术室温暖的灯光,穿透玻璃窗,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那视线不再带有之前的复杂,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仿佛能穿透皮囊的审视!
乔安猛地再次抬起头,心脏骤然收紧,望向窗外!
沈暮依旧背对着他,面朝黑暗。姿势没有丝毫改变。
然而,乔安无比确信,那道冰冷的视线,就来自那个方向!来自那个看似凝固的背影!
沈暮插在口袋里的手,是否正紧紧握着那个冰冷的金属盒?那盒子的寒意,是否正顺着他的指尖蔓延,冻结了他刚才或许有过的一丝波动?
乔安握着画笔的手指微微颤抖,一滴稀释的灰色颜料,再也控制不住,从饱满的笔尖滑落,“啪嗒”一声,滴落在刚刚勾勒好的、代表“过去”的古建筑剪影旁。
颜料迅速在卡纸上晕开,形成一小片深色的、边缘模糊的、冰冷的湿痕。它像一滴突兀的墨点,又像一个沉默的句号,落在了乔安精心构建的“时光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