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的青藤中学，被一层沉重的铅灰色裹挟。冷雨无声，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教学楼冰冷的玻璃窗，蜿蜒的水痕如同无声的泪。期中考试的第一天，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深秋的凉意，而是一种被压缩到极致的、令人窒息的肃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走进考场的脚步上，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
高三（3）班的考场如同一个无声的战场。课桌被拉开成生硬的“之”字，崭新的白色考号条像冰冷的标签贴在桌角。两名监考老师如同雕塑般伫立，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遍遍扫视着鸦雀无声的教室。
每一次轻微的脚步声，每一次纸张的摩擦声，都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惨白的日光灯嗡嗡低鸣，投下毫无温度的光，照亮每一张年轻脸庞上的疲惫、凝重或强装的镇定。
乔安坐在座位上，手心一片冰凉湿濡。他深深吸气，试图压下脑中熬夜复习留下的混沌嗡鸣，更试图忽略右臂手肘内侧，那运动会留下的旧伤在阴冷和持续紧张下传来的、丝丝缕缕的、顽固的酸痛。
他机械地拿出笔袋，取出笔、尺子，指尖冰凉微颤，将它们一一摆放在桌角指定的位置。做完这一切，目光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受控制地投向教室最后排靠窗的那个角落。
沈暮已经在那里。
他侧身对着教室，下颌线条冷硬地微抬，视线落在窗外灰蒙蒙的、被雨水模糊的天地间。
那姿态，像一尊被遗弃在悬崖边缘、沉默眺望深渊的黑色石像。教室里弥漫的凝重空气、即将到来的风暴、周围同学压抑的呼吸……这一切似乎都与他隔绝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份超然物外的漠然，在此刻高压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刺眼。
昨夜复习时，沈暮毫无预兆起身、搬离座位的画面，像一根冰冷的细刺，再次扎进乔安的心底。那份酸涩和受伤感并未因短暂的睡眠而消散，只是被眼前更巨大的压力暂时挤压到了角落，沉甸甸地坠着，让每一次心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滞重。
“叮铃铃——！”
尖锐刺耳的发卷铃如同惊雷炸响！死寂瞬间被打破，压抑的骚动弥漫开来——纸张传递的沙沙声，笔袋拉链被用力拉开的“嘶啦”声，椅子挪动的细微吱呀。
第一门，数学。
冰凉的试卷传到手中。乔安强迫自己凝神，目光快速扫过题目。前面的基础题尚能稳住心神，笔尖划过答题卡，留下沙沙的痕迹。然而，当翻到大题部分，难度骤然拔升。一道综合性的函数题横亘眼前，像一道冰冷的壁垒。
第一问尚算顺利。第二问开始变得艰涩，需要缜密的分类讨论和清晰的逻辑表述。乔安集中精神，在草稿纸上艰难地梳理着思路。
但真正的拦路虎是第三问。一个需要解出特定范围的不等式，计算量不小，步骤环环相扣。熬夜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专注堤坝。眼皮沉重得仿佛黏了铅，大脑像塞满了浸水的棉絮，运转艰涩迟滞。
更糟的是，手臂旧伤处的酸痛，在长时间保持伏案姿势后，升级为一种清晰的、带着神经质跳动的刺痛，每一次手臂的移动都牵扯着它，像一根无形的细线在干扰着他思维的连贯性，让简单的计算都变得混乱。
冰冷的汗水不知何时已沁满额角和鼻尖。他下意识咬紧下唇，几乎尝到一丝铁锈味。
就在思路即将彻底陷入泥沼，绝望感悄然蔓延时，昨夜给陈林讲题时那种奇特的“灵光一闪”感，毫无征兆地再次袭来！一个极其清晰、冰冷的逻辑链条瞬间在脑中铺开——
根本不需要繁琐的数值计算！只需抓住关键符号和不等式性质！ 思路豁然开朗，答案似乎唾手可得！
他握着笔的手指猛地一紧，心脏狂跳！
这感觉……太诡异了！也太精准了！简直像作弊！
就在笔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落下、直接写出那“灵感”答案的瞬间，乔安猛地甩头，强行将这过于“高效”、过于“非人”的念头狠狠压下！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不行！这是考场！必须按部就班！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浊气和那诡异的念头一起呼出。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强迫自己回到标准、扎实的解题轨道上。他强忍着疲惫和手臂的刺痛，在草稿纸上工整地一步步推导、计算、判断符号。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中飞速流逝，当他终于凭借意志力将这道难题的堡垒艰难攻破时，后背的衣服已经湿冷一片。他抬手抹汗，抬头看向挂钟——鲜红的秒针冷酷地跳动着！巨大的紧迫感攫住了他：后面还有题目！
而教室的最后排，靠窗的角落，沈暮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场人类“试炼”的无声嘲讽。
他拿到试卷后，目光随意扫过，如同确认一份早已熟知的文件。随即拿起笔。笔尖落在纸上，没有丝毫停顿、犹豫或思考的痕迹。流畅得如同复刻标准答案。
那些让乔安绞尽脑汁、如临大敌的函数讨论题，在他笔下不过是冰冷字符的精准组合。逻辑链条清晰到极致，步骤简洁得没有一丝冗余，透出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理性的美感。没有草稿，没有反复。
更令人窒息的是他的速度。
当乔安还在与不等式艰难拉锯时，沈暮已翻过试卷。
当教室里大多数人还在题海中挣扎时，沈暮放下了笔。
试卷除了姓名考号，所有区域皆满。字迹是毫无个性的标准工整，排版清晰如印刷体，无一处涂改。
他完成了。考试时间刚刚过半。
完成后的沈暮，身体向后微靠，倚在椅背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没有检查，没有放松，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喧嚣战场边缘的、由寒冰雕琢而成的神祇。
整个考场内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焦虑、笔尖疯狂的沙沙声、试卷翻动的哗啦声、压抑的低咳、懊恼的吸气……所有这些人类在极限压力下的声响和情绪，对他而言，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绝对隔音的玻璃。
他超然的感官能捕捉到汗水的咸腥、墨水的味道、纸张的气息、甚至每个人心跳的差异……但这些信息涌入，却无法在那片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一丝涟漪。绝对的平静。绝对的漠然。非人的存在感。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当乔安拼尽全力在最后一刻写完最后一道题的答案，连检查的时间都已丧失时，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席卷全身。手臂酸痛达到顶峰，手指因长时间用力而僵硬麻木。他几乎是脱力地靠在椅背上，下意识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
就在这一瞬间！
或许是窗外一只在凄风冷雨中掠过的飞鸟吸引了沈暮的注意，他那凝固般的视线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那目光，短暂得不及一瞬，完全不经意地掠过了教室的前排——掠过了乔安的位置，掠过了他因疲惫和紧张而泛白的脸，掠过了他额角未干的汗迹，掠过了他正皱着眉、手忙脚乱收拾桌上散乱文具的动作。
乔安的心跳，在那一刹那，骤然停了一拍！
他捕捉到了！
那眼神……复杂得让他瞬间失语！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或漠然。里面似乎掺杂着一丝锐利如刀的审视，像评估一件物品的完好度；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躁？或是……后怕？仿佛在确认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是否在高压下崩坏？又或者，仅仅是被打扰了看雨兴致的冰冷不悦？那情绪太过混杂，又消失得太快，快得像一道在寒潭表面掠过的、捉摸不定的幽光。
未等乔安分辨，沈暮的目光已重回窗外灰暗的雨景，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高度紧张和疲惫下的幻觉。
但那短暂到极致的一瞥，却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乔安考后短暂麻木的心上！昨夜复习时的困惑、沈暮起身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那份沉甸甸的失落和受伤感……所有被考试暂时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混合着考后的巨大空虚、身体的极度疲惫和手臂那持续不断的疼痛，一股难以言喻的烦乱、委屈和更深的迷茫，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叮铃铃铃——！！！”
尖锐刺耳的终考铃，如同解脱的号角，也如同最后的审判，撕裂了考场上紧绷的空气。
“停笔！全体起立！交卷！”监考老师严厉的声音响起。
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如释重负的叹息、懊恼的抱怨、椅子被猛地拖动的刺耳声响！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闸的洪水。
“靠！最后那个范围到底怎么写啊？！”
“完了完了，我讨论好像漏了一种情况！”
“选择题最后一题选的啥？”
在这片骤然爆发的混乱中，沈暮的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铃声落下的瞬间，他已起身，面无表情地拿起那张完美无瑕的试卷和笔袋，没有丝毫停顿。
他目不斜视，修长挺拔的身影在拥挤嘈杂、刚刚站起的人群中穿行，如同摩西分海。拥挤的人群仿佛被无形的气场自动推开，无人敢挡其路，无人能引其侧目。
他径直穿过混乱的教室，第一个消失在门口昏暗的走廊里。那黑色的背影，决绝、冷漠，不留一丝温度，也……不留一丝他曾存在过的痕迹。
乔安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写满凌乱演算痕迹的草稿纸。他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看自己桌上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拢的、显得有些狼藉的文具，再看看周围喧闹着、释放着情绪的同学。
一种巨大的、冰火交织的疲惫感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考完一门的短暂轻松感，早已被沈暮那捉摸不透的一瞥和决然离去的背影，撕扯得粉碎，只剩下满心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他默默地、仔细地将散落的文具一样样收进笔袋，动作缓慢而沉重。胳膊的酸痛在放松后反而更加清晰、尖锐。
他背起书包，像一叶被卷入洪流的小舟，随着喧闹的人流涌出教室。走廊里瞬间被各种声浪填满，对答案的争论、懊恼的抱怨、侥幸的欢呼，如同无数根针扎进他混沌胀痛的脑袋。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雨水的湿气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混沌的意识也为之短暂地一清。
这只是第一门。
后面，还有物理，还有语文……
而那个人，那个坐在教室最后排、第一个交卷、第一个消失的身影，那个眼神复杂难辨的同桌，依旧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横亘在他心头的谜团。
乔安裹紧了外套，将半张脸埋进围巾里，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试图掩藏起脸上无法控制的低落。他汇入喧闹的、奔向不同考场的人流中，脚步沉重。
深秋的寒意，似乎透过鞋底，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骨头缝里。沈暮离开时那决绝的背影，和那个短暂复杂、如同幻觉般的眼神，像两道深刻的烙印，清晰地刻在他考后疲惫不堪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期中考试的压力，此刻仿佛还掺杂了某种更沉重、更难以言说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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