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霜降已过,立冬未至。
青藤中学的银杏才黄到极盛,正午的阳光仍带着一点温软的蜜意,只在清晨与傍晚的风里悄悄掺了一丝刀口似的凉。周三上午第三节,上课铃像一把轻薄的铜勺,把校园里最后的暖意舀走,留下满教室沙沙翻页的脆响。
物理课。
周老师抱着一沓答题卡进门,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红色粉笔夹在指间。她把卷子往讲台一磕,干脆利落地开口:
“成绩出来了。”
四个字,把教室里原本就紧绷的空气直接拉到临界值。
乔安坐在第三排,正往手背上涂风油精。凉意刚窜上天灵盖,就听见自己的名字被点——
“乔安,九十二。”
九十二。
他眨眨眼,第一反应是低头去看卷子。红笔写得极重,墨渍晕开一小片,像朵小小的玫瑰。
“选择题全对,实验题步骤完整,计算题第三问用受力分析配合匀变速公式,思路简洁,值得表扬。”周老师用红粉笔敲了敲黑板,“注意,我们进度只到牛顿第二定律,别自己添戏。”
乔安耳根瞬间烧起来。他想说“没有”,可嗓子干得发涩,只挤出一声含糊的“嗯”。
实际上,那道题他昨晚写到凌晨两点。草稿纸用掉三张,脑子像被浆糊糊住,怎么都绕不出那个弯。后来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掠过一道极快的光——仿佛有人俯在他耳边轻声提醒:
“隔离法,别忘了重力分量。”
那声音太轻,轻到醒来就散在凌晨两点的黑暗里。
周老师继续念分,声音干脆得像刀切苹果。
“沈暮,一百。”
一百。
没有任何意外。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沈暮单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将答题卡折成对折,随手塞进桌肚。动作快到几乎没人看清那鲜红的分数,只瞥见他指间银戒一闪,像冰面上裂开的寒芒。
阳光稀薄,落在他睫毛上,是一层几近透明的霜。
乔安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对上沈暮抬眼。
那一瞬,乔安错觉自己听见了风从极远处吹来,带着雪粒敲击玻璃的脆响。
沈暮的目光很快移开,像掠过水面的鸟,没留下痕迹。
下课铃响。
教室里“嗡”地活了。
陈林一屁股坐在乔安前排椅背上,把一瓶没开封的可乐“砰”地墩在桌面:“请客!必须请客!物理进前十五了!晚上奶茶我请!”
乔安笑着去拧瓶盖,铝环划破指腹,渗出一点细小的血珠。他随手抹在裤缝,留下一道极浅的红痕。
“才九十二,差得远。”
“你要求也太高了,”刘静雯抱着一摞新发的英语报纸路过,顺手拍了拍乔安肩膀,“上次月考物理八十五吧?这次直接起飞。”
王浩拎着篮球从后排蹿过来,汗味混着冷空气一起扑到乔安脸上:“乔安,下周体育课陪我练三步上篮?老班说只要我期中总分过四百,就给我免晚自习一次。”
“你四百零一,多一分都不浪费。”张逸晨笑着插话,把期中总结表拍到王浩胸口,“先填表,晚自习前收齐。”
表格是淡黄色的,薄薄一张,却压得王浩肩膀一塌。
乔安接过表格,在第一栏写下“期末目标:物理95+,年级前十”。笔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在旁边补了一行小字:
——别再让他把椅子搬远。
写完自己都愣住,慌慌张张拿修正带糊掉。修正带“咔哒咔哒”滚过纸面,像徒劳的掩饰。
沈暮坐在靠走道的位置,正低头把一张折成方块的纸条塞进笔袋。
纸条边缘露出一点黑色墨迹,像某种符号的尾巴。
乔安余光瞥见,心里莫名一跳——那形状,和他昨晚在草稿纸上无意识画出的轮廓几乎一模一样。
“李默,”王浩不死心,向李默跑去,“真不陪我去器材室?顺便试试新球手感。”
李默推了推眼镜,声音不高:“我要送作业去办公室。”
他起身,动作干脆,却在经过沈暮座位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半秒。
沈暮正侧头看窗外,指间转着一支没盖帽的黑色钢笔,笔尖墨水在冷光下泛出暗红色——像凝固的血。
李默的镜片反了一下光。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出教室。
乔安把错题抄进纠错本。最后一道大题,他其实没完全想明白。
受力分析、匀变速公式……两条线在草稿纸上反复交错,始终无法交汇。直到某一秒,脑海里的那道光劈下来,笔尖先于脑子写下了联立方程。
——仿佛有人替他算好了最后一步。
乔安甩甩脑袋,试图甩掉这种荒诞的想法。可当他翻到草稿纸最后一页,心口忽然一紧。纸上,一个他用橡皮擦过却没擦干净的符号,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像一枚被遗忘的钥匙,正等待某个时刻,重新开启一扇沉重的门。
午休。
教室里人走了一大半,暖气片的嗡嗡声显得格外空旷。
乔安趴在桌上补觉,胳膊下压着物理错题本。耳边隐约能听见陈林和王浩在后排争论三分球弧度,刘静雯和王雪莹凑在一起小声哼一首圣诞歌,调子轻快。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人在他桌前停了一下。很轻的脚步,像猫。
随后,一阵极淡的冷香掠过鼻尖——像雪落松枝,又像金属被月光晒过的味道。
乔安想睁眼,却困得抬不起眼皮。
那人在他桌角放下一支没有标签的薄荷糖。透明糖纸,棱角分明,像一颗小小的冰。
乔安没动。那人也没停留。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乔安才悄悄把糖攥进手心。糖纸被体温熨得微湿,凉意渗进掌纹。
下午第一节是自习。
周老师把期中试卷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讲到最后一道大题时,忽然停下来。
“乔安,你上来写一下受力分析过程。”
乔安一愣,耳尖瞬间充血。
他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第一个方程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可当他写到最后一步,粉笔尖在等号上重重一顿——
脑子里那道光又亮了。
这一次,他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砰。
砰。
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台下,沈暮支着下颌,目光落在乔安后颈。那一小块皮肤,因为紧张,泛起极浅的粉色。
沈暮的指尖在桌面轻轻一敲。极轻,极轻。却像敲在一面鼓上,回声震得他自己耳膜发疼。
放学铃响。
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走空。
乔安收拾书包,把那支薄荷糖塞进笔袋最里层。
张逸晨在讲台前喊:“表格别忘了!”
乔安“哦”了一声,快走两步,把折得方方正正的总结表放到班长手里。
张逸晨低头扫了一眼,忽然笑了:“目标写这么高?物理95+,年级前十,还偷偷加了小字?”
乔安心口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抢。
张逸晨却已经把表格压进文件夹,冲他眨眨眼:“放心,我什么都没看见。”
乔安松了口气,背起书包往外走。走廊尽头,沈暮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外套,正靠在栏杆上看天。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橘红被高楼切割成碎片。
乔安脚步慢下来。
他想打招呼,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
沈暮忽然侧头,目光穿过人潮,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身上。那一瞬,乔安错觉自己听见了雪落的声音。很轻,很软。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凉意。
沈暮什么也没说,转身下楼。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隧道。
乔安站在原地,手心微微出汗。那支薄荷糖在笔袋里,隔着一层帆布,贴着他的腕骨。凉得像一枚小小的月亮。
夜里十点。
乔安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就趴在床上翻物理错题本。台灯暖黄的光笼住那一方小小的桌面,像一座孤岛。他翻到最后一页,指尖在橡皮擦过的痕迹上停住。那个符号,其实更像一个简化的六芒星。
——他在哪里见过?
乔安皱眉,努力回想。记忆却像被冻住的湖面,光滑得找不到一丝裂缝。
他叹了口气,把本子合上,塞进书包最里层。关灯前,他鬼使神差地拉开笔袋,取出那支薄荷糖。糖纸在指尖展开,露出里面淡绿色的糖体。乔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放进嘴里。
凉意瞬间炸开,沿着舌尖一路滑到喉咙。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他忽然想起沈暮今天看他的眼神。深,冷,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那温度太轻,轻得像雪落松枝,一碰就碎。乔安含住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
窗外,冬夜的月亮挂在楼宇之间,像一枚被冻住的硬币。硬币背面,刻着无人知晓的答案。
同一时间。城市另一端,废弃的剧院。
穹顶早已塌落,残碎的吊灯垂在半空,像一具巨大的风铃。
沈暮站在舞台中央,指尖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眉目温柔,背后是模糊的银杏林。
——乔亚。
沈暮的拇指在照片边缘摩挲,指节因用力泛白。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长老说,猎人血脉已经确认。”
来人的声音被空旷的剧院撕得支离破碎,“你打算怎么办?”
沈暮没回头,指间银戒转了一圈,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冷光。他轻声说:
“等。”
“等什么?”
“等他想起我。”
风从破碎的窗洞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埃与碎玻璃,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呼啸。照片在他指间微微颤动,像随时会碎成粉末。沈暮却把它合进掌心,贴住胸口。
那里,心跳很慢。慢得像一场漫长的冬眠。
而春天,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