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卷过青藤中学小礼堂外的旗杆,旗绳在十一月底的寒风中哗啦作响,像一条被冻僵却仍在挣扎的银蛇,发出尖锐又漫长的呻吟。
高一三班的教室里,课间气氛有些躁动,像一锅刚揭开盖子的沸水,热气腾腾又带着压抑不住的噼啪声。张逸晨拿着一份通知走进来:“同学们,艺术节展演定在下周一晚上。”
“下周一?!”王浩篮球砸地,砰的一声,在地板上弹起又落下,像一颗被引爆的哑雷,“期中考试都考完了还拖?排练状态都凉了!骨头缝里的劲儿都散了!”
陈林推眼镜,镜片在顶灯下闪过一道冷光:“听说场地和评委时间冲突。”
张逸晨敲讲台,声音清脆得像一记鞭子抽在空气里:“好了,抱怨没用。下周一晚七点,小礼堂。我们班的话剧《时光齿轮》第七个出场。抓紧最后几天,高一三班的脸面不能丢!”
稀稀拉拉的回应中,乔安看着窗外的旗绳,那截在风中不断抽搐的绳子像一条吊死的舌头,在灰白的天幕下无声地摇晃。
周一晚,青藤中学小礼堂灯火通明,座无虚席。空气中混合着脂粉、发胶和期待的味道,像一锅浓稠到几乎凝固的糖浆,把每个人的呼吸都黏在一起。
高一三班的学生们和其他学生一起,按班级分区坐在观众席中。
主持人开场白后,一位校领导走上台:“同学们,艺术节是青春风采的舞台,是传承与创新的交汇。祝演出成功!” 台下响起了简短而有力的掌声,像被整齐修剪过的草坪,齐刷刷地掠过耳膜。
节目依次进行:
高二(1)班古风群舞《墨韵》: 舞者翩跹,水墨长裙翻飞,舞台烟雾缭绕,像有人在半空泼开了一砚被夜冻住的墨。
初三(5)班钢琴独奏《星空下的遐想》:清澈琴音流淌,观众席一片宁静,仿佛所有人同时屏住了呼吸,怕惊碎那片悬在头顶的透明星海。
高一(4)班现代乐队《破晓》:架子鼓与电吉他点燃激情,荧光棒挥舞,欢呼阵阵,像一场小型海啸在礼堂里来回冲刷。
节目进行到第五、第六个。
张逸晨看了看表,对周围演员低语:“快到我们了,去后台!” 高一三班参演同学悄然离席。
后台过道,空气瞬间绷紧,像被拉到极致的弓弦,轻轻一碰就会断裂。张逸晨捏着节目单催促刚到的众人:“第六个快结束了!最后确认!道具!灯光!王浩戏服!乔安,快看背景板!”
王浩手忙脚乱套戏服抱怨袖子紧,布料勒得他像一条被塞进罐头里的金枪鱼。陈林快速帮乔安整理领饰,金属扣子在指尖发出细碎的咔哒声。乔安点头立刻走向幕布后背景板。
他目光快速搜寻后台,像一把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的手电筒,光束照到的全是空。舞台缝隙冷白灯光一闪即逝,黑暗中乔安心跳如鼓,鼓点密集得像暴雨砸在铁皮屋顶。
幕布后角落,乔安蹲在背景板前,迅速修补齿轮边缘剥落。画面核心是巨大齿轮;左侧墨色书院飞檐黛瓦;右侧现代校园与仰望星空少年剪影;时光光流从齿轮中心蔓延,像一条被拉长的金色河流,正无声地冲刷着两个世界的堤岸。
“画完了?”沈暮低沉声音响起,像一块被夜风磨钝的石头,滚过乔安耳廓。
乔安僵住回头。沈暮隐在阴影,帽兜低压,整个人像被夜色缝进墙里的一枚黑钉。
乔安赶忙藏起沾了颜料的手,指尖在裤缝上蹭出一道灰绿痕迹:“嗯…差不多了。”
沈暮上前,指背在齿轮中心光源处,按下清晰的月牙凹痕,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一只熟睡的猫,却留下了一道无法忽视的伤口。
乔安屏息盯印记,瞳孔缩成针尖。沈暮沉默退入黑暗,像一滴墨重新融进墨池,连涟漪都没留下。
前台的报幕声响起: “感谢高一(4)班!接下来请欣赏高一(2)班小品《课堂趣事》!”
前台传来笑声掌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暴雨,闷闷地砸在后台每个人的耳膜上。后台紧张到极点,连呼吸都像被拧成一股绳,随时会断裂。
第六个小品结束,掌声哗哗的响起,像潮水退去时卷起的最后一阵泡沫。
礼堂灯光熄灭,厚重的深红色幕布缓缓拉拢,像一张被缝合的巨口,短暂黑暗中,舞台方向传来轻微的、快速的布景调整声,像一群老鼠在暗处窸窣搬运着世界的碎片。
主持人清亮的声音穿透黑暗:“下面,有请高一(3)班为我们带来原创话剧——《时光齿轮》!”
幕布再次拉开!
高一三班话剧《时光齿轮》正式开演!
舞台灯光精准点亮:
左侧区域: 暖黄光束笼罩,勾勒出“书院”一角。饰演老学究和学子的演员身着素雅长衫,或执卷诵读,或对弈论道,动作舒缓,声音沉稳悠扬,传递着经年的智慧,像一坛被岁月封存的黄酒,一开盖就飘出陈年的香。
右侧区域:冷白光束打亮,映照出现代感十足的几何线条背景。穿着整洁校服的演员们或围绕一个模型展开激烈辩论,手指快速比划;或手持平板展示数据,眼神充满探索欲;或几人并肩,姿态各异却统一地仰望着上方象征星空的深蓝幕布,充满对未知的憧憬。节奏明快有力,像一列高速列车呼啸而过,带起的风刮得人脸颊生疼。
中央过渡区域:一道温暖的金色光束,如同流淌的液态时光,从背景板齿轮中心蔓延至舞台前方。乔安身着简洁的、象征“时光”的银灰色服装,站在这道光束的源头,像一枚被时间打磨得发亮的银币。 他的声音清晰而富有穿透力,在恰当的时刻响起:“…看,历史的书页翻动,未来的星图展开。齿轮咬合,不是割裂…” 当他念到关键台词“时光长河,连接着每一块基石与每一颗星辰”时,舞台两侧的光束暖黄与冷白同时增强,并微微向中央的金色光束靠拢、交融,最终所有灯光聚焦于站在齿轮光束中心的乔安身上,像无数支流汇入同一条金色动脉!
前排校领导停下笔,专注地望向舞台,笔尖的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蓝;中后排观众被这独特的视觉呈现和深刻的主题吸引,响起一片低低的、赞叹的“哇…”声,像一阵被压抑的风从麦田上滚过;暗处挥舞的荧光棒短暂停滞,仿佛被这凝结的时刻震慑,像一群突然被冻住的萤火虫。
就在这光芒汇聚、情感与哲思达到顶点的瞬间,乔安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极其快速地掠向观众席侧门旁那根冰冷的立柱角落——那动作快得像被闪电劈开的黑夜,只留下一道焦黑的裂缝。
沈暮黑衣倚柱,帽檐低压,双手环抱在胸前,如同雕塑。观众席边缘冷白的灯光,将他与舞台上那片温暖交融的光芒区隔开来,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川。帽檐下,那双沉静的眼眸,穿透喧嚣与距离,牢牢锁定在光河中心、被光芒包裹的乔安身上,目光像两枚被冻住的铁钉,钉进乔安的瞳孔。
乔安念诵着连接词的声音,在某个承载重音的词语上,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被观众察觉的凝滞,气息有瞬间的波动,像一根绷紧的琴弦突然颤了一下。但他强大的意志力瞬间接管,喉结微动,将声音稳稳地推进到下一句,像一艘在暗礁间惊险擦过的船,最终平稳驶入深水。
而与此同时,立柱阴影里的沈暮,那只原本自然垂在身侧的手,在乔安那微不可察的凝滞瞬间,手指无声地、骤然用力地蜷缩收紧,指节绷得发白,像一张被突然攥皱的纸,随即又缓缓松开,快得如同错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话剧进入尾声,音乐与灯光配合达到高潮后,幕布在热烈、持久的掌声与喝彩声中缓缓拉拢,像一场金色暴雨终于收势!
主持人声音在掌声稍歇时响起,充满赞许:“感谢高一三班带来的震撼演出《时光齿轮》!书院古韵与现代星空的碰撞,在时光长河中奏响了青春的回响!太精彩了!” 每个字都像一颗被抛向空中的礼花,炸开成漫天的碎金。
后台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和释然的尖叫,像一锅被掀开盖子的沸水,蒸汽直冲天花板!王浩一把抢过旁边同学手中的高一三班班旗,疯狂挥舞,旗角猎猎作响,像一面在风暴中挣扎的帆:“高一三班!牛!我们做到了!总算演完了!”
张逸晨激动地与陈林重重击掌,脸上是卸下重担的兴奋笑容,像一块被烈日晒裂的河床,终于迎来暴雨。演员们互相拥抱、击掌,兴奋地交流着刚才的细节,声音叠在一起,像一群归巢的鸟叽叽喳喳。
后续节目继续进行着。
“接下来,请欣赏初二(3)班带来的民族歌舞《彩云之南》!” 欢快的民族音乐响起,身着鲜艳服饰的舞者登场,裙摆像一朵朵被风撕开的彩色云霞。
“有请高三(6)班带来深情朗诵《致青春》!”深沉而饱含情感的声音在礼堂回荡,为艺术节画上句点,像一根被拉长的丝线,把每个人的心脏串成一串。
高一三班的演员们收拾完道具后带着兴奋和疲惫回到观众席,融入观众,欣赏着后续的节目。后台灯光渐暗,喧嚣的人声随着演出结束而散去,像潮水退到看不见的地方,只留下一地贝壳般零散的回声。
节目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不时引来台下同学的欢呼或惊叹声,像一把把石子扔进深井,激起一圈圈迟迟不散的涟漪。
所有节目结束,学生散场,礼堂彻底安静后——
后台灯光几乎全灭,仅剩安全灯投下幽绿、微弱的冷光,拉长着稀疏的影子,像一群被拉长的幽灵,贴着墙壁缓慢游弋。乔安独自站在他那幅巨大的背景板旁,拆下那个象征性的领饰。指尖却像有自己的意志,准确无误地探向了齿轮中心、那道温暖光芒的核心——那个新鲜的月牙凹痕,像一颗被偷偷埋进画里的秘密心脏。
冰凉的颜料触感让他动作一顿,指尖像被冻住了一秒。他凑近,借着幽绿微光仔细看去,心脏猛地一跳:在那月牙凹痕的最中心,赫然多了一道极其纤细、却异常清晰的银色划痕,像被最锐利的指甲或刀尖精心划过,在昏暗中闪烁着冷冽、倔强的微光,如同一颗凝固在时光源点的冰冷星辰,又像一道无法愈合的细小伤口。
他怔在原地,指尖悬在半空,困惑和一种难以名状的触动交织着涌上心头,像两条颜色迥异的河流突然交汇,搅起浑浊的漩涡。
走廊尽头,安全灯幽绿的光晕里,一个熟悉的、孤绝的黑色剪影,正走向通往楼下的楼梯口,脚步轻得像猫,却每一步都踏在乔安的神经上。
乔安深吸一口气,用力将沉重的背景板扶正倚靠墙壁,快步追了上去,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激起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像一串被丢进深井的石子,迟迟等不到回声。“沈暮!”
前方的身影停住了脚步,却固执地没有回头,像一截被钉进地面的黑色钉子。
乔安在几步外停下,身体微微靠着冰冷的背景板基座,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某种近乎固执的真诚:“刚才…谢谢你来看。” 每个字都像一片薄雪,落在沈暮的帽檐上,悄无声息地融化。
沈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一点脸。昏绿的光线吝啬地只照亮了他小半边苍白的下颌,帽檐的阴影依旧顽固地吞噬着他大半张脸,看不清任何表情,像一张被墨水浸透的纸。低沉、平淡、没有丝毫波澜的声音,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连涟漪都没激起:
“灯太亮,我路过。”
话音落下,他不再有半分迟疑,抬步,一级一级走下楼梯,像一把刀缓慢而坚定地插进更深的黑暗。
楼梯间沉闷的感应灯,随着他脚步的落下,忠实地一层层亮起,橙黄的光短暂而徒劳地驱散着脚下的黑暗,又在他身影掠过后,一层层不甘地熄灭,像一排被依次掐灭的蜡烛,最终,将整个楼梯和走廊尽头彻底交还给浓稠的黑暗,像把一只黑匣子砰然合上。
乔安独自站在那片吞噬了脚步声的昏暗里,身旁是那幅描绘着时光流转的冰冷巨画。他下意识地将空着的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那颗薄荷糖的糖纸。糖纸在他无意识的、骤然收紧的指间,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刺耳的“咔啦”一声,像薄冰在寂静深夜骤然碎裂开细密的纹路,又像一声被压抑的叹息。
深夜,偌大的礼堂沉入死寂的深海,黑暗浓得化不开,像一床被反复浆洗到发硬的旧棉被,沉甸甸地压下来。只有舞台角落一盏苟延残喘的工作灯,投射下昏黄、微弱的一小圈光晕,如同汪洋中最后的孤岛,随时会被浪头吞没。
乔安独自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背靠着那幅巨大的背景板,身体微微蜷缩,像一枚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额头轻轻地、带着某种依赖般地抵着粗糙的画布表面——正抵在齿轮中心,那道温暖光芒的源头,那个承载着月牙凹痕和奇异银痕的地方,像把额头贴在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上。
他闭着眼,极其轻声地、断断续续地低喃着那句“连接着每一块基石与每一颗星辰…”。那微弱的气音,如同游丝般飘散在巨大空旷、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座椅之间,没有回响,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寂静将他紧紧包裹,像一层又一层被海水浸透的纱布。
舞台巨大的幕布边缘,一道不知从何处缝隙溜进来的、细长而清冷的光带斜斜地投下,像一个沉默的、洞悉一切的旁观者,又像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