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以一场悄然而至的薄雪宣告了深冬的君临。青藤中学的银杏枝桠彻底卸去了负累,以最疏朗的线条切割着灰白的天幕。寒风愈发凛冽,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在空旷的操场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哨音。
然而,校园里并非只有肃杀。一种奇特的暖意,如同地下悄然涌动的温泉,正努力抵抗着地面的严寒——那是节日临近的讯号,也是艺术悄然绽放的时节。
美术社的学期展演,在十二月的第一个周五下午,于学校宽敞明亮的艺术长廊拉开了帷幕。
长廊两侧洁白的墙壁上,挂满了社员们精心创作的作品:色彩斑斓的风景写生、充满想象力的抽象构图、细腻传神的人物肖像……暖色的射灯打在画面上,营造出一种与窗外寒冬截然不同的、充满生机的艺术氛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节油和纸张的气息。
乔安的作品《冬夜·暖灯》被悬挂在长廊中段一个显眼的位置。画面上,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小木屋静谧安详,橘黄色的灯光从窗户透出,在深蓝色的夜幕和洁白的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晕,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远处是几点疏朗的寒星。
他用细腻的笔触捕捉了冬夜的宁静与那份微小却坚韧的暖意,吸引了不少同学驻足欣赏。
陈林、王雪莹等几个好友围在旁边,由衷地赞叹着画面的意境和技巧。乔安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作品被大家欣赏,脸上带着浅浅的、满足的笑意,期中考试后的疲惫似乎也被这温暖的画面驱散了几分。
展演现场人流穿梭,低声交谈,气氛轻松而愉悦。就在这片充满艺术气息的热闹中,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如同滴入暖色油彩中的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长廊入口。
是沈暮。
他穿着一件深黑色的长款外套,身形挺拔,周身散发着与这艺术暖意截然不同的冰冷气场。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结伴或停留寒暄,只是独自一人,目光平静地扫视着长廊两侧的画作。
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径直朝着长廊深处走去。周围的同学似乎都下意识地与他保持了一段微妙的距离,热闹的声浪在他经过时也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削弱了几分。
他显然不是美术社成员,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意外。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色彩明艳、主题温馨或充满青春幻想的画作时,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审视着无关紧要的静物。直到,他的脚步在乔安的《冬夜·暖灯》前停了下来。
乔安的心跳,在沈暮目光落在他画作上的瞬间,骤然漏了一拍,紧接着,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擂鼓般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几乎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声音。一股莫名的热流毫无征兆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让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沈暮站定,距离画作约一米远。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凑近细看或与同伴交流,只是安静地、专注地凝视着那幅描绘温暖雪夜的画面。
他看得非常认真,目光从覆盖厚雪的屋顶,移到透出暖光的窗户,再到烟囱飘散的炊烟,最后落在那片深蓝色夜幕下的点点寒星上。他的侧脸在展厅柔和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长睫低垂,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只有那紧抿的薄唇线条透着一丝惯常的冷硬。
时间仿佛在那一小片区域凝固了。周围的喧闹似乎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开来,变得遥远而模糊。乔安屏住呼吸,忘记了身边的朋友,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个站在自己画作前沉默的身影攫住。他画中的那份温暖,是否能穿透沈暮周身的寒冰?哪怕只有一丝?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期待,让他的喉咙微微发紧。
就在乔安几乎要沉溺于这无声的注视带来的奇异悸动,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涌的声音时,沈暮的目光似乎终于从画面上移开。他微微侧身,视线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寻找画作作者般,扫向了旁边的人群——然后,毫无预兆地、精准地落在了乔安的脸上。
两人的目光,在艺术长廊温暖的光线下,猝不及防地交汇了!
轰——!
那一刹那,乔安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消失了!世界骤然失重,只剩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沈暮的眼神不再是审视画作时的平静专注,也没有了平日拒人千里的锋利冰寒。
那是一种……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如同古老深潭般的凝视,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径直撞进了乔安的眼底,攫住了他的灵魂。
乔安在那深潭般的眼眸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瞬间怔忪的脸庞,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画中那点橘黄暖光的微小倒影——那点光,此刻似乎正剧烈地在他自己的瞳孔里燃烧、跳跃!
一秒?
或许更短?
那对视短暂得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瞬间消散于无形,却又在乔安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激起滔天巨浪!灼热感从被注视的皮肤蔓延开来,脸颊滚烫得如同着了火,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他看到了沈暮眼中映出的自己,那副呆愣的模样让他羞窘万分,却又动弹不得。更令他心惊的是,在那深潭之下,似乎真的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名状的……波动?像冰封的湖面下,有什么东西被微弱地触动了一下?是疑惑?是探究?还是……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这转瞬即逝的涟漪,是真实存在,还是仅仅是他自己剧烈心跳产生的狂乱错觉?
这无声的惊雷在乔安体内炸开,留下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一片狼藉的空白。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睫毛的每一次颤动都变得异常沉重。
未等乔安从那惊心动魄、足以抽空所有力气的对视中回神,沈暮已经极其自然地、毫无留恋地移开了视线。他的目光重新投向长廊深处,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瞥从未发生。他迈开脚步,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无声地继续向长廊另一端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欣赏其他作品的人流中,只留下一个冰冷而神秘的背影。
乔安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几乎要撞碎肋骨。画笔的触感,朋友的谈笑,展厅的暖意……一切感官都变得模糊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只有沈暮那深潭般的注视,和他画作前沉默的身影,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带着一种滚烫的、令人眩晕的余温。
那瞬间的对视带来的剧烈悸动、无尽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仿佛被无形磁石吸引的引力,像坚韧的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勒得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无意识地、微微颤抖地抚过画架上自己作品的署名标签,冰凉的标签触感与脸颊的滚烫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想抓住那瞬间虚幻的暖意和那惊鸿一瞥带来的、令人心悸的余韵。
“乔安?乔安!”陈林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隧道尽头传来,“发什么呆呢?看自己画看入迷啦?”
乔安猛地回神,脸颊的热度还未褪去,反而因为被点破而更加灼热,他有些慌乱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啊?没……没什么。刚才……好像看到个熟人。”他掩饰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僵硬的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着,追随着沈暮消失的方向,心绪纷乱如麻,那狂乱的心跳依旧在胸腔里回响。
就在这时,乔安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长廊另一端,靠近出口的人群边缘,李默正站在那里。他手里拿着一本速写本,似乎也在欣赏展出的作品,但李默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任何一幅画上。
他那副黑框眼镜后的视线,正以一种极其隐蔽而专注的角度,牢牢地锁定着沈暮离开的方向!他的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观看艺术展应有的专注,但乔安却敏锐地捕捉到,李默握着速写本边缘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着一股冰冷的执拗。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乔安的脊背,如同冰水浇头,冲散了刚才因沈暮注视而产生的所有悸动、眩晕和那点隐秘的灼热。
又是他!
李默……他到底在看什么?那种专注……绝非欣赏艺术!那是一种狩猎般的、冰冷的审视!
画展的暖意犹在,长廊里色彩缤纷,欢声笑语仍在流淌。但乔安却感觉一股无形的、带着冰碴的暗流,正随着沈暮的离去和李默那冰冷的注视,悄然在这看似美好的艺术空间里涌动、蔓延,将他刚才那颗狂跳不止的心,瞬间冻结。
十二月的节日氛围,学习的压力,在这双重谜团带来的巨大不安面前,都显得如此遥远。沈暮那幅《冬夜·暖灯》带来的微小暖意,似乎也被这骤然降临的寒意彻底冻结、粉碎。
他看着画中那点温暖的灯光,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与……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