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中学最老的那栋教学楼，在冬夜里沉默着，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楼前那株孤高的雪松，枝桠间不知何时被人挂上了一串廉价的彩灯，红绿黄蓝的光点，在浓稠的夜色里笨拙地闪烁，跳跃，忽明忽暗，宛如一群被凛冽寒气骤然冻僵的星辰，徒劳地挣扎着微弱的暖意。
教务处的批条罕见地降临，高一年级竟破天荒地得到一节“圣诞主题班会”的恩赐，时间被精确地钉在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最后四十分钟。这点滴的欢愉，像是严冬里挤出来的一抹吝啬阳光。
班长张逸晨忙碌地将讲台变成了一个简陋的节日小摊：几个一次性纸盘里，盛着王雪莹亲手烤制的、形状朴拙的曲奇饼干；陈林气喘吁吁地扛来一大袋花花绿绿的散装糖果，哗啦啦倾泻在讲台一角，散发出混合的甜腻气息；刘静雯则用申请来的微薄班费，换回了彩纸和拉花，此刻正踮着脚，试图将那些单薄的彩色纸条粘贴在冰冷的黑板边缘。
教室里的暖气片持续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蒸腾的热气扑向冰冷的玻璃窗，凝成一层厚重迷蒙的白雾。不知是谁，耐不住指尖的寂寞，在那片模糊的玻璃上画下一个歪歪扭扭的“Merry Xmas”，字母的尾巴拖得长长的，像是孩子稚气的笔触。
交换糖果的仪式开始了。规则简单明了：每人抽一张被仔细折好的便利贴，按照上面写着的数字，找到对应座位的主人，然后将自己精心挑选或随意抓取的一颗糖果，轻轻放在对方的桌面上。
1号张逸晨，将一根鲜艳的棒棒糖，不由分说地塞进了17号王浩的手里。
5号刘静雯，小心翼翼地把一颗金黄色的柠檬软糖，搁在了9号李默那张摊开的、写满公式的物理卷子上。
轮到乔安，他展开纸条，上面是清晰无误的“50”。目光循着数字的指引，投向教室深处——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位置。沈暮的座位，空荡荡的，桌面上纤尘不染，仿佛主人从未在此停留。讲台上巨大的糖果袋里，此刻只剩孤零零的一粒：透明塑料纸包裹着小小的碧绿色方块，边角处微微卷翘着，在灯光下显得单薄而脆弱，像一片被深冬的夜风反复揉搓过、失了水分的薄荷叶子。
乔安捏着这颗小小的糖，在指腹间无意识地转了两圈。冰凉的塑料包装贴着皮肤。他走向那个角落，脚步在喧闹中显得格外轻。最终，他只是将这颗薄荷糖，轻轻地、端正地放在了沈暮桌角那片最空的位置上，像安放一枚微小的祭品。他转身欲走。
就在下课铃即将撕裂寂静的前一分钟，教室门被推开，裹挟进一股凛冽的寒气。沈暮踏了进来，帽兜上沾着未曾融化的细碎雪花，带着室外冰封的气息。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低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桌角那点突兀的翠绿。
他的指尖在距离糖粒寸许的空气中，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仿佛时间在那细微的缝隙里凝固了一下。然后，他没有去拿，也没有推开，只是收回了目光，任由那粒糖像一颗被遗忘的星辰，安静地驻留在桌角。透明的糖纸在头顶惨白的日光灯下，反射出细碎、清冷的光点，无声无息，却像一枚被刻意遗落、等待解读的微小信号。
班会正式开始，灯被熄灭，黑暗瞬间吞噬了教室。投影仪的光束亮起，映出《真爱至上》的画面片段。
不知从何处亮起的荧光棒开始挥舞，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迷离、混乱的光轨。乔安坐在第二排，他的目光似乎专注地投向屏幕，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扫向教室最后那个角落。沈暮侧着头，轮廓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清冷而疏离。
他的视线越过挥舞的光束，越过攒动的人影，固执地投向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雪花，正无声地、密集地撞击着冰冷的玻璃窗，发出细碎而连绵的簌簌声响，像无数细小的叹息。
电影播放到第7分14秒，音乐老师突然推门而入，怀抱着一把小小的尤克里里。她笑容满面，招呼着大家齐唱《Last Christmas》。跑调的歌声、夸张的笑声混杂在一起，如同潮水般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喧嚣得几乎要震落天花板上那盏微微摇晃的老旧吊灯。沈暮依旧没有开口，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当《真爱至上》播放到接吻镜头时，全班同学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那瞬间的寂静像被冻结的湖面。
而乔安却在这片凝滞的空气里，清晰地听见了沈暮敲桌沿的声音——咚——咚咚——咚。两种节奏在此刻形成鲜明反差，周遭的吸气声急促而短暂，他的敲击声却沉稳得像深冬冻土下的脉搏。
沈暮敲桌面的手指关节泛着被寒气冻出的红，在屏幕忽明忽暗的光影里，那抹红格外刺目，像枝头残留的最后一点未褪尽的秋叶色泽。
那节奏沉稳而清晰，一下，又一下，穿透嘈杂的背景音，精准地敲打在乔安的耳膜上。
他的心口仿佛被这隐秘的节拍牵引着，也跟着无声地一颤，一颤，像是被一根本不存在、却无比真实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拨动了心弦。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利刃划破了短暂的幻梦。有人迅速地拔掉了雪松彩灯的插头，教室瞬间沉入一片深海般的黑暗。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裹挟着兴奋的余温，喧嚣着向门口涌去。桌椅在混乱中被推挤、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乔安在涌动的人潮中蓦然回头——
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那粒小小的薄荷糖，依旧孤零零地躺在沈暮的桌角，在昏暗中固执地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几乎要被忽略的绿光。
沈暮已经站起身，他单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动作利落，似乎下一秒就要汇入离开的人流。然而，就在他经过自己桌边，即将融入门口那片昏黄光线的瞬间，他却极其突兀地、闪电般地俯下了身。动作快得如同错觉，流畅得没有一丝滞碍。修长的指尖只是在那桌角轻轻一掠——
桌面上，已是空无一物。
那粒薄荷糖，消失了。
整个过程轻悄得如同深冬一片雪花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冰面，甚至连桌面上那张原本垫着糖果的、轻薄的纸盘，都未曾被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
乔安愣在原地，仿佛被那无声的魔术摄住了心神。直到陈林重重地拍上他的肩膀，带着尚未散尽的兴奋：“嘿！发什么呆呢？走啊，一起回宿舍！”他才猛地回神，含糊地“嗯”了一声，脚步随着陈林移动，视线却像被磁石吸住般，忍不住再次投向走廊的尽头——沈暮的身影已经没入拐角，只剩下帽兜上一点未曾融化的残雪，在廊灯下泛着最后一点冷硬的光，随即彻底消失不见。
22:00，教学楼统一熄灯，黑暗如同墨汁般迅速洇开。保安巡楼的手电光束，像一把谨慎的探刀，缓慢而规律地扫过空旷的楼梯口，切割着沉甸甸的寂静。
乔安抱着一摞明天要交的美术社画稿，脚步拖沓，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汹涌的人潮最后。空旷的走廊只剩下他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微回响。走到三楼转角，头顶的应急灯管突然“滋啦”一声，闪烁了几下，挣扎着亮起惨淡的绿光，将一小片区域照得鬼气森森。
就在那片摇晃的绿光边缘，沈暮斜斜地倚靠着冰冷的墙壁。他低着头，指尖正捏着那颗薄荷糖——那颗在黑暗中消失的绿色晶体。他把它举在应急灯惨淡的光线下，慢条斯理地转来转去。糖块折射着幽绿的光，在他指间仿佛变成了一枚被冰霜冻结的、神秘的冷光硬币，每一个棱面都透着疏离的寒意。
乔安的脚步像被骤然冻住，钉在原地。
沈暮似乎察觉到了，缓缓抬起眼。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乔安脸上。他的声音低沉，几乎被寂静吞噬，像羽毛扫过冰面：“甜的？”
乔安喉咙有些发紧，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同样轻飘：“……应该吧。”
沈暮没有再问。他只是将指尖的糖块轻轻向上一抛。那一点翠绿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微弱的弧线，又稳稳地落回他微凉的掌心。紧接着，五指倏然收拢，合紧。
一声极轻微、极细碎的“喀嚓”声，仿佛冰晶碎裂——那是糖块在塑料纸包裹下被挤压、崩裂的声响。这微弱的声响刚一出现，就被窗外呼啸灌入的、裹挟着雪粒的夜风瞬间卷走、吞噬，了无痕迹。
他没有吃。
他只是摊开手掌，低头看了看掌心那团皱缩的透明塑料和里面碎裂的绿色糖粒。然后，他平静地将这团微小的狼藉，悉数塞进了自己外套宽大的口袋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再没有看乔安一眼，转身，径直走下楼梯。
感应灯随着他下沉的脚步，一盏接一盏，驯顺地在他头顶亮起惨白的光晕，又在确认他离开后，一盏接一盏，无声地熄灭。光与暗的界限在他身后交替、推移，如同潮汐。
乔安独自站在三楼转角的应急灯下，那幽绿的光线映着他有些茫然的脸。他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空空荡荡，只有空气冰冷的触感。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毫无预兆地从指尖蔓延到胸口，冷得突兀。
晚上回到家，关灯睡觉。
黑暗瞬间拥抱了一切。乔安躺在狭窄的床上，一片漆黑中，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突然无声地亮了起来，幽蓝的光芒刺破了黑暗。
屏幕上显示着：
【未知号码】
“谢谢。”
署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字母——M。
乔安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盯着那微光屏幕上那个简洁又神秘的“M”。指尖悬停在冰凉的屏幕上方，在那个字母的位置，久久地停顿，仿佛想触碰，又仿佛在确认什么。
窗外，雪还在下。比之前更密，更急。无声无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层一层，覆盖着沉睡的校园，像给整个世界均匀地撒上了一层薄薄的、清冽的薄荷糖霜。
他将发着微光的手机轻轻按在胸口，隔着薄薄的睡衣，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地撞击着胸腔。
咚，咚，咚。
这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冬夜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真实——
像极了一颗小小的、坚硬的糖粒，在空荡荡的玻璃罐子里，孤独地、不停地、轻轻滚动着，碰撞着罐壁，发出寂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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