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雪在黄昏时就已落下,到了晚上愈发细密紧促。昏黄的路灯被飞雪揉碎,在凝滞的寒气里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小年夜,处处张灯结彩,灯火辉煌,饭店玻璃内蒸腾着热气,模糊了里面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的人影。街上却行人渐稀,寒气逼得人脚步匆匆。
任无漾缩了缩脖子,将洗得发白的旧羽绒服衣领拉到最高,几乎埋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如寒潭、此刻却盈满疲惫的眼睛。细密的雪花落在她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家,那个充满刺鼻酒气和殴打叫骂声的屋子,是她最想逃离的地方。能拖一秒是一秒,她宁愿在寒冷的街头游荡。学校空旷的操场,或者教学楼角落那个没有暖气却还算干净的门卫室,都比“家”更让她感觉安全些。今天是除夕前的小年,连门卫大爷也早早回家吃饺子了,这给了她一个完美的、不会被打扰的“避难所”。
口袋里的钥匙硌着大腿,是她从门卫窗台下一个常年不用的花盆底摸到的备用钥匙,只有她知道。她拢着袖子,加快脚步穿过居民区旁边那条又窄又暗的小巷,抄近路往学校走。
就在她即将走出巷口时,巷子深处传来压抑的啜泣和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声。她脚步顿住,眉头习惯性地蹙起,眼神瞬间从疲惫转为冷冽的警惕。她厌恶麻烦,更厌恶管闲事。这世上的恶太多,她自己的还没处理完。
“…小姑娘,小年夜哥几个孤单着呢,陪我们乐呵乐呵…”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包挺值钱吧?给哥看看?”
“躲什么躲!把钱包手机都拿出来!”
几声不怀好意的调笑,一个清脆颤抖的反抗声被粗暴地打断。其中一个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带着被过度保护才有的那种纤细的柔软和强行压抑的恐惧:“…让开!我喊人了!我家就在附近!”
这个声音像一根尖锐的冰凌,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任无漾试图裹紧自己的麻木外壳。她认得这个声音——广播站的常客,校庆典礼上像星星一样耀眼的主持人,开学那天坐着黑色轿车停在教学楼前时被众人环绕的焦点——谢无忧。
她怎么会在这里?这种阴暗的小巷,离她那个高级公寓小区十万八千里。
短暂的停顿,像是冰冷的齿轮生涩地启动。任无漾的手在口袋里攥紧了那枚冰冷的小钥匙。理智告诉她,快走,离开这。谢无忧会有她的保镖?或者尖叫一声就会引来“附近”的家人?但心底那一点该死的、可能源于同校之谊的犹豫,或者更深处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对那种明亮之物在暗处挣扎的悸动,让她顿在原地。
巷子里的拉扯声更大了,夹杂着东西滚落的声音(似乎是谢无忧的包被扯脱)和一个女孩再也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尖叫。
那声尖叫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割断了任无漾绷紧的神经。她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抗暴力多年形成的肌肉记忆,猛地转身折了回去。厚重的旧雪地靴踩在雪泥里,没发出什么声响,她像一道潜行的影子。
巷子深处,三个穿着邋遢、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混混,将谢无忧逼到了墙角的垃圾桶旁。昏暗的光线下,谢无忧身上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奶白色羊绒大衣沾了污泥,那条原本鲜艳如火的羊毛围巾散乱地挂在颈间,她的小脸煞白,漂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倔强地咬着嘴唇,手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像是手机),却因为恐惧而无法做出任何有效动作。
一个混混正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另一个在拉扯她的包链,第三个在一旁邪笑着催促。
“喂。”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巷口响起。不高,却带着某种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
三个混混同时一愣,转过头来。
只见一个同样穿着旧羽绒服的身影站在那里,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气息。与打扮光鲜亮丽的谢无忧相比,这个人像一块刚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石头。
“滚。”任无漾言简意赅,声音像结了冰。
“操,哪儿来的多管闲事的?”被坏了“好事”的混混头目骂了一声,随即嗤笑,“还是个妞儿?想一起?”
另外两个也哄笑起来,根本没把眼前这个看起来灰扑扑的女孩放在眼里。
任无漾没再说话。在对方最放松警惕的一刹那,她动了。像一只蛰伏已久的猎豹,速度快得惊人。一个箭步冲上前,侧身躲开正面混混挥来的拳头,精准地一脚狠狠踹在其中一个下盘不稳的混混膝盖外侧。那个混混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另一个混混的拳头挥到一半,任无漾已经矮身避开,手肘猛地抬起,砸在对方腋下的脆弱位置。那混混闷哼一声,胳膊瞬间软了。
“妈的!”混混头目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这打法和力道,太他妈狠了!他摸出腰后一把小小的弹簧刀,“臭娘们找死!”
刀光在昏暗的巷子里闪了一下。谢无忧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喊道:“小心!”
任无漾的眼神依旧冰冷,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刀光划来时,她竟不闪不避,反而直欺上前,左手迅捷如电,一把死死攥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几乎捏碎了混混的骨头。同时,右拳带着积累多年的所有愤怒和力量,狠狠地砸在对方脸上最脆弱的鼻梁位置!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混混头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鼻血和眼泪鼻涕齐喷,弹簧刀“当啷”落地。他捂着脸痛苦地蜷缩下去。
最开始被踹倒的混混挣扎着想爬起来帮忙,任无漾头也没回,回身一脚狠狠跺在他胸口,让他彻底丧失战斗力。
整个过程不到半分钟。三个刚才还嚣张跋扈的混混,此刻像三滩烂泥一样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哀嚎。
任无漾站在原地,微微喘息着。巷子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混混的呻吟和雪落的声音。刚才的剧烈动作牵扯到了后背和小臂的旧伤,钝痛让她太阳穴一跳一跳。她拉了拉因为打斗而歪斜的衣领,试图遮住可能露出的淤青。
一片死寂中,谢无忧靠在墙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刚才的打斗快得她眼花缭乱,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原始而暴戾的美感。眼前的少女…她认识这个背影,是学校里那个总是独来独往、阴沉到被所有人避之不及的女生,叫什么…任无漾?
“你…”谢无忧张了张嘴,声音还有点发颤,但已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只剩下惊魂未定和不可思议,“你…受伤了没?”
任无漾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她没回头,声音依旧冰冷刻板:“走。他们一时半会起不来。”她弯腰,忍着背后的疼痛,把刚才混乱中滚落在地、沾满了泥雪的一个红色保温壶和一个小袋子捡了起来,递到谢无忧面前。“你的。”
就在这时,谢无忧才恍然想起什么,在身上慌乱地摸索了几下,脸色更白了:“糟了!我的钥匙!家门钥匙好像掉在这里了!或者刚才被他们抢走了?”
她急忙低头在黑暗泥泞的地上搜寻,眼神慌乱无助。没有了钥匙,又经历了这场惊吓,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冰冷的“家”里,今天父母大概率都不在,偌大的房子只有保姆,她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想到这,委屈和孤立无援的感觉瞬间涌了上来,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任无漾看着她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像个被抛弃的小动物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漫天越来越大的雪和深沉的夜色。沉默再次蔓延,巷子里只有混混们压抑的呻吟和雪花落地的簌簌声。
冰冷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钟。任无漾攥着保温壶提手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那塑料的触感冰冷,内里似乎还有微弱的热量透出。
“……学校,”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被风雪浸透的沙哑,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麻木,“有个地方,能待会儿。”她顿了顿,补充道,“离这近。”
谢无忧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任无漾已经转过身,只留下一个沉默向巷子口走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削瘦,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暗和风雪吞没。
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和对这冰冷却又可靠背影的莫名信任占据了上风。谢无忧擦了擦眼泪,毫不犹豫地捡起自己摔脏的包,小跑着追了上去,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唯一可能的依靠。她甚至没去想,学校里那个以“温暖”著称的门卫室,小年夜怎么可能空无一人?又怎么会允许她们进去?
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任无漾将那个沉甸甸的保温壶换到另一只手,脚步没有半点迟疑。两个来自截然不同世界的少女,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入这片无边无际的雪幕,走向一个未知却暂时安全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