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无漾用那枚冰冷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卫室冰冷的铁锁。“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混合着旧报纸、廉价消毒水和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但意外地,没有想象中的冰窖感。小小的房间里有台呼呼作响的老旧电暖器——是门卫大爷平时省电舍不得用,任无漾知道,大爷回家前有时会悄悄插上,大概是想让这屋子在她可能的到来时暖和一些。一股微弱的暖流流淌开来,驱散了门外刺骨的寒气。
任无漾摸索着开了灯,是一盏瓦数很低的节能灯管,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小小的空间: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一个堆满杂物的旧铁柜,角落里还有一张铺着洗得发白床单的单人小铁床——那是任无漾极少被允许使用的“奢侈休息点”。
任无漾侧身让谢无忧先进来,随即反手利落地锁好门,并拉上了那扇狭小的、积着厚厚灰尘的窗户上同样破旧的窗帘。隔绝了风雪和可能存在的窥探,这个小空间瞬间被密闭起来。
骤然的安全感让谢无忧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随之而来的是脱力感和铺天盖地的后怕。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那把唯一的硬木椅子上,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任无漾则靠在门后,警惕着外面的动静。她快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右手指关节在打那个混混头目时擦破了皮,渗着血珠;后背撞到墙的地方传来熟悉的闷痛——八成又添了新淤青。她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几片便宜的止痛药和一小管早就干瘪得几乎挤不出来的廉价药膏。她熟练地干咽下一片药片,将药膏小心地按在那根血迹微凝的手指上,刺痛让她皱了皱眉。
药膏奇怪的味道在狭小空间里蔓延。谢无忧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身上这件洗得发白、下摆还有个不易察觉小破洞的旧羽绒服,看着她那过分冷静、甚至透着麻木的处理伤口的动作,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从未离这样真实的、带着硝烟气味的狼狈如此之近。
她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屏幕上沾了点泥雪,但还能亮。她点开屏幕,想给司机或家里保姆打个电话,却发现信号格微弱地在“无服务”和一点点微弱的信号之间跳动。她不甘心地尝试拨号,只传来断断续续的忙音。她懊恼地放下手机:“信号…打不出去。” 恐慌感再次涌上心头。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电暖器呼呼的运作声,和窗外遥远城市模糊传来的车流喧嚣、还有一丝丝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微弱鞭炮声,昭示着这确实是万家灯火的团圆小年夜。
冷意从脚底往上爬。谢无忧搓着冰冷的手指,目光落在了被任无漾搁在旧书桌上的那个熟悉的保温壶上。
那是她的保温壶。母亲特地让家里阿姨准备的,精致的分层食盒里放着刚包好煮好的、还冒着热气的三鲜饺子,下面一层保温桶里是滚烫的焦糖奶茶。是打算给她一起看烟火大会的朋友惊喜的…现在都成了讽刺。
看着那个红色的保温壶,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谢无忧深吸一口气,像是在为自己打气,也像是在打破这几乎凝固的尴尬。
她站起来,走到书桌前,不容置疑地打开了保温壶盖子。瞬间,诱人的香气——鲜肉、葱花、香油混合着面皮刚出锅的热气——霸道地充满了这个冰冷陈旧的小屋,将消毒水味和老旧家具的味道都压了下去。
一层是码得整齐、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饺子。另一层揭开盖子,浓郁的焦糖和奶香混合着茶香涌出。这香气如此鲜活、如此充满了人间烟火气,与这破旧门卫室的背景格格不入,却又在此刻显得无比珍贵。
谢无忧拿出附带的两个纸杯,倒了满满两杯滚烫的奶茶,又将筷子塞到还维持着靠在门边姿势、有些错愕地望着她的任无漾手里一杯。“拿着!”命令式的口吻带着谢家小小姐骨子里的强势,却因为眼睛还红着而显得有些滑稽。“你刚打过架,肯定冷死了。”她又把另一杯饺子推到任无漾面前。
任无漾完全愣住了。手里被塞进的温热感如此真实,浓烈的食物香气像一把温暖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开了她冰封的胃袋。多少年了?她似乎从未在任何一个节日里,和人一起分享过一顿温热的饭食。家里的饭桌是战场,学校的食堂是屈辱地躲着众人目光啃冰冷馒头的角落。饥饿和寒冷对她来说是常态,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温暖和分享,砸得她头昏眼花。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僵硬地摇头,喉咙发紧:“…不用。你吃。” 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说什么傻话!”谢无忧一挑眉,直接伸手将她按坐在那张小铁床的边缘——这是房间里除了椅子唯一能坐的地方。“这里这么冷,不吃点热的怎么行?而且这么多,我一个人又吃不完!我谢无忧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
她动作流畅,语气强硬,但眼圈的红意未褪,反而在昏黄的灯光下衬得那张小脸更生动,眼波里似乎有微弱的光在流淌。这种蛮不讲理的好意,反而奇异地卸下了任无漾一部分心防。
最终,任无漾没有力气再去拒绝这种她无法理解的炽热。她捏着那一次性的筷子,有些无措地看着杯子里冒着热气、形状精致漂亮的白胖饺子。她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吹了吹,然后塞进嘴里。
温暖、咸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新鲜的虾仁、猪肉、笋丁混合着鲜美的味道瞬间唤醒了她迟钝的味蕾。太烫了,但烫得那么好,一路暖到冰冷的胃里。
她低着头,小口而迅速地咀嚼着,几乎要把脸埋进杯子里。滚烫的奶茶下肚,热流顺着喉咙烧下去,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冷。冻僵的指关节因为温热的杯子和食物的满足感,似乎在微微发麻。她吃得很快,有点狼狈,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进食任务。
谢无忧看着她吃,自己也慢慢吃起来。动作相比之下要优雅得多,但速度一点不慢。滚烫的食物驱散了寒冷和惊吓带来的空虚感。
“你…经常来这里?”谢无忧试探着开口,目光环顾这个虽然杂乱却异常“规整”的小空间——书本码得很整齐,报纸捆好堆在角落,连电暖器的插线都被小心地用胶带固定好。
任无漾咽下口中的食物,没有立刻回答,依旧低着头。沉默在小屋里蔓延,只有食物下咽的声音和电暖器的风声。
“…嗯。”良久,一个很轻的单音节从她喉间滚出来。
“那个…谢谢啊。”谢无忧顿了顿,声音真诚了许多,“刚才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想起巷子里那凶狠利落的几下,再看看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看起来那么清瘦的少女,感觉更加不可思议,“你打架…好厉害。”
“习惯了。”任无漾的声音闷在杯子里,轻飘飘三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谢无忧心上。需要多少次“习惯”,才能练成那种反应和力量?谢无忧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她试图转移话题:“你叫任无漾对吧?我在学校见过你几次…在…”她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在成绩公告栏末尾”或者“在教务处门口被训斥”之类的场合。她转而问:“你家里人呢?小年夜…没回家?”
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任无漾短暂的、因食物带来的些许放松。她握着杯子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刚刚被温暖舒缓的面部线条再次变得冷硬紧绷。眼神里那点微弱的光也瞬间熄灭,只剩下死寂般的空洞和……一丝被压抑的、更深的恐惧。
她没有回答,只是动作近乎粗鲁地埋头,更快地将剩下的几个饺子塞进嘴里,仿佛只要动作够快,就能将那个“家”抛在后面。奶茶也不再是享受,而是囫囵吞下,只想尽快结束这场短暂的不真实的“温暖”。
任无漾的沉默和骤然的僵硬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谢无忧试图打破僵局的热情。她也沉默下来,只是觉得气氛压抑得可怕。眼前这个像谜团一样的少女,身上仿佛罩着一层厚厚的、隔绝一切的坚冰。短暂分享食物带来的微光,并不能真正融化它,反而似乎触动了冰层下更深的黑暗。
时间在这小小的门卫室里变得粘稠。窗外城市的喧嚣和隐约的鞭炮声显得那么遥远。
突然,一个刺耳的音乐铃声响起!是任无漾口袋里一个极其老旧、屏幕碎裂的国产按键手机在响。
这铃声像一道炸雷,瞬间击碎了屋内的平静。
任无漾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从床边弹了起来!刚刚喝下去的奶茶似乎变成了冰锥,狠狠扎在胃里。杯子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残余的褐色液体和碎冰溅得到处都是。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地上的狼藉,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那部老旧的手机,指尖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几次差点没拿稳。手机屏幕上闪动的,是“家”后面跟着一串数字(她不敢存“父亲”或者更直接的备注)。
铃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如同催命符。
任无漾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比外面的雪还要惨白。她颤抖着的手指用力滑了好几次才接通电话,仿佛那老旧的听筒有千斤重。
“喂…” 她的声音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干涩嘶哑,没了刚才在巷子里的冷硬,只剩下强装镇定的、掩饰不住的恐惧和虚弱。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男人狂暴的、夹杂着浓重酒气的怒吼,声音大到连几步之外的谢无忧都听得一清二楚:“死哪去了?!啊?!小年夜不回家,翅膀硬了是吧?!是不是又去外面给老子丢人现眼了?!马上给老子滚回来!五分钟!晚一秒钟,看老子不把你的腿打断!”
污秽不堪的辱骂夹杂着酒瓶碰撞和掀翻桌椅的刺耳噪音,如同洪水猛兽般从听筒里冲出来。
任无漾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只有嘴唇在神经质地哆嗦着。那句“五分钟”如同死刑的宣判。她能想象到电话那头是怎样一副景象。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眼神里的空洞被巨大的惊恐彻底填满,刚刚在电暖器前汲取到的一点点热气荡然无存。
“知道了。”她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带着一种濒死的窒息感。
电话被那头粗暴地挂断。
门卫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比刚才更甚。只剩电暖器还在徒劳地呼呼吹着热风,试图温暖这巨大的冰冷。
任无漾慢慢地、极其僵硬地弯下腰,没有去捡地上的杯子碎片,而是伸手去拿被她放在角落里的、那个破旧的、印着劣质卡通图案的帆布书包。那个包很小,很瘪,与她本身的气质完全不搭,像是别人淘汰不要的。
谢无忧完全懵了。看着任无漾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样子,听着那刺耳的电话内容,她心里堵得发慌,一股巨大的寒意和愤怒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见过父亲在商场上铁血冷硬的样子,却从未接触过这种如此赤裸、如此纯粹的来自家庭深处的暴戾。这真的是…父亲吗?
眼看着任无漾单肩背上那破旧的帆布包就要去拉门锁,谢无忧终于反应过来,一种强烈的、想要保护什么的冲动让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一把拉住任无漾冰冷刺骨的手腕!
“等等!”谢无忧的声音有些变调,急迫而带着无法理解,“你不能回去!他都那个样子了!你回去他会…” 那个“打”字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被触碰的瞬间,任无漾像是被烙铁烫到,猛地用力甩开了谢无忧的手!力气大得让谢无忧踉跄了一下,撞在旁边的旧铁柜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别碰我!”任无漾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失控的暴戾和恐惧。她猛地抬头,看向谢无忧的眼睛——那双在巷子里还带着一丝坚毅的眸子,此刻只剩下燃烧的、绝望的火焰和深不见底的漆黑死海。
那眼神太过陌生,太过可怕。像是受伤野兽最后的疯狂警告。
谢无忧被她的眼神震得瞬间僵在原地,手腕处被甩开的地方隐隐作痛,心也仿佛被重重捶了一下。
任无漾似乎也被自己失控的吼声吓了一跳,眼神闪烁了一下,但那刻骨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情绪。她狼狈地、几乎是逃也似的避开了谢无忧震惊而担忧的视线,用力低下头。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冰冷事实:“…我不回去…他会找来的…会更糟…”
她最后的尾音消失在无法抑制的颤抖里。
说完,她不再看谢无忧一眼,猛地转身,一把拉开了门卫室冰冷的铁门。
呼——!
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瞬间灌满了小屋,吹得灯光剧烈晃动,吹得电暖器的热风瞬间溃散,也吹散了桌上保温壶里最后一点食物的热气。
那个瘦削的身影没有任何停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那片茫茫无际、漆黑如墨的暴风雪之中。老旧的门“哐”一声在身后被风雪狠狠带上。
巨大的孤独和恐惧感如潮水般将谢无忧淹没。她还维持着被甩开的姿势靠在冰冷的铁柜上,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冰冷刺骨又充满绝望力量的触感。鼻尖是尚未散尽的饺子香气,混杂着消毒水和地上破碎奶茶的甜腻味道,刺激得她想吐。
她愣愣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感觉心好像也缺了一块,被这门外呼啸的寒风灌满,冷得她浑身发抖。任无漾最后那句“会更糟…”的余音在她脑海里回荡,像一个冰冷的诅咒。
门外,是吞噬一切的暴雪和无边的黑暗。那个刚刚还在眼前、短暂分享了温暖食物的少女,像一个破碎的影子,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片更深、更冷的深渊。
救赎的微弱火光,在这个小年夜的雪幕里,才刚刚燃起一缕细弱的烟,便被狂风吹散,只留下彻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