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载初视角
(一)
9月31日
今天是秦愿的忌日。
秦愿走了已经有十年了。
窗外梧桐叶子将落未落,和我们初见那天很像。
我想为她写点什么,作为她曾留下过痕迹的证明。
(二)
秦愿五岁的时候来了我家,彼时我刚过了十二岁生日。
起初,我拦着不让她进家门。耍赖,吼叫,什么也不管用。
气急时,我把手里的足球用力一掷,足球弹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树干,叶子落了满院。我不顾母亲的叫唤冲出了家门。
那时,我没有留意秦愿的反应,我甚至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甚清楚。
满腔的愤怒夹杂着对亡妹的悲哀,失望与不解抑或其他,各种情绪杂烩一般缠绕不清地占据在我的内心,没有分毫能匀给一个我不愿接纳的小孩。
少年人的反抗无力又渺小,秦愿还是进了这个家门,成为了我的妹妹。
她乖巧又安静,很得父母怜爱和欢喜。但我不是很喜欢她,起初是气愤她替代了亡妹的位置,即便懂事后对她有所改观,却仍难发自内心的喜欢她,也包括往后那几年难捱的日子。
从小到大,我在秦愿身上看不到什么生气。
我一直很清楚父母领养秦愿的原因。当时同样年幼的妹妹不慎被拐走,找到时早已葬在千里之外一个福利院后山上。
母亲难以承受如此打击,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如果没有我和父亲,她大概率是难熬过去。
全家都那样悲伤,让我以为没有人能代替楠楠,哪怕她三岁就离开了我们,直到父母将秦愿从那个千里之外的福利院带回来。
我明白秦愿的存在只是转移母亲的悲伤,但我仍无数次在父母面前质问他们。他们只是用一次次无奈地劝解回应我,像是在宽慰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哪怕懂事后,早已不再气愤秦愿的“鸠占鹊巢”,但出于一直萦绕在心间的不解与疑惑我又问了一次。
父亲看了我良久,像是认可了我的成长,欣慰的同时又在面带复杂的挣扎下吐出一口气,他说:
“医者仁心。”
秦愿同楠楠并无相像,无论是性格还是样貌。
接受她的存在前,我不解,为什么将秦愿带回家。接受后,我困惑于为什么是她。
秦愿十岁那年第一次进急救室时,母亲终于告诉了我:秦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后面无数个枯燥的日夜,我慢慢琢磨明白,也许当年,在父母去福利院办理手续时,见到这个病魔缠身的伶仃女孩,动了恻隐之心,命运又安排得巧妙,他们恰好在先心方面颇有研究。
一句“医者仁心”,将难活到成年的女孩在世上呆过了二十五个年头。
我先前看着秦愿总觉得她没什么生气,其实细里一究却发现她那张经常低垂睫毛的眼睛内里透出一股难掩的倔强。
而很后来我才发现这个说起话来都轻轻柔柔的女孩骨子里究竟有多固执。
但如若不是这种固执催生出她的坚强,她又怎么留在这苦难的世上这么多年。
我对此深有所感还是在二十五岁以后。
我少时读一些武侠小说。虽对行走江湖,豪仗万千的侠客颇为敬佩,但最令我心驰神往的是杏林里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医者。
于是,我继承了父母的衣钵,进入医学院深造。想来还是有所天资,父母和导师也对我极其看好。
拿到学位的那一刻,我从未感觉梦想如此触手可及。
我像是虔诚的朝圣者,一步一台阶艰难走向神殿,眼看将要登堂入室,抵达梦寐以求的世界,通往神殿的台阶轰然崩塌,在我与它之间隔出一道不见底的天堑。
我在去毕业聚餐的路上出了车祸。
全身支架躺在床上的无力感让我感觉梦想从未如此遥不可及,判定我半残废的诊断结果成为最后一根稻草,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更是将我最后一点奢望打得烟消云散。
心怀“仁心”这么多年,我头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病魔带来的痛苦,人是如此的渺小而无力。
深夜辗转之时,我也会想,原来秦愿的有生之年,都是这样度过的。
说是万念俱灰,也不为过。
有的时候,我常以为秦愿是个很矛盾的人。但世间人人都矛盾,世事会在无形之中磨蚀每个人,到了最后回头看,竟认不出当年那个自己,所以我面目全非。
那秦愿呢?她生来便如此安静顺从吗,她从来就乖巧懂事吗?
秦愿的身世逼着她坚强,也无可避免的使她变得敏感、沉默,少有人能窥见她的内心。但也是这样一个看着冷漠无情的女孩陪在了我身边整整七年。
秦愿走后,我时常想,她怀着怎样的心情一边忍受病魔折磨之苦,一边毫无怨言承受我时常歇斯底里的无理取闹。
我小时候对秦愿不喜,从不稍加掩饰,秦愿当然“识趣”的很,有事也不会往我跟前凑。
随着年龄的增大,不懂事的孩子开始慢慢明事理,按照社会世俗的通用说法,这叫长大。
同时受所谓“医者仁心”的影响,对于秦愿的存在我早已不再介怀,甚至能够真心将她当做妹妹看待。
但感情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东西,即使我早已对她放下芥蒂,多年的生疏仍摆在我们之间。
秦愿一直很懂事,自己的事情大多自己解决。在父母面前也乖巧又听话,对我这个哥哥也永远彬彬有礼,哪怕我少时也曾对她恶语相向。
她对所有人都温柔礼貌,却也无形中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有亲戚说我们感情好得像亲兄妹,哥哥温文尔雅,妹妹乖巧娴静,哪怕外貌不像,性格也越发越相像。
但其实,我很少能看明白秦愿。
我被人交口称赞的儒雅外衣在车祸之后被摔得支离破碎,露出深在其中的暴躁易怒,锐利的碎玻璃片甚至能不分敌我地无差别扎伤每一个人,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其慢慢修补完好。
秦愿从未失控过。
她温柔安静的外表将她的内心完全笼罩起来,不容他人窥视,我也不例外。
秦愿几乎没什么朋友,过得很“独”。
除了父母,我同她感情最为深厚。所以她情愿在我出事以后,在我情绪波动最强烈,最接近一个疯子的时候仍固执地守着我,整整七年。
但本来我们应该会成为一对陌路兄妹。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秦愿五年级的时候有一份需要家长签字的文件被母亲忙忘了。那时我刚刚高考完,每天在家无所事事。母亲让我签完字给秦愿送去学校。
秦愿来到这个家六年来,我第一次介入了她的生活。
到秦愿的学校时已经放学了。我找不到去办公室的路,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在一个角落里,我看见一个女孩慢慢抚平校服上的褶皱,将挽上的袖子放下,遮住手臂上的淤青。
那是秦愿。
我没有出声,但她先看到了我。
每次见到我时都会礼貌地说一句“哥哥好”的乖巧脸庞终于漏出一分慌张,漂亮的杏眼马上晶莹起来。
那时的秦愿远没有长大后会遮掩情绪,也没有那么难以看穿内心。
秦愿拜托我不要告诉父母。
我知道她不想给家里添麻烦,我也知道,因为我少时的排斥,她总是对我和父母有着深深的愧疚感,她以为是她破坏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家。
我也不想再去徒增父母的烦恼,但我也不能放任不管。
小时候从来不把秦愿当做妹妹,懂事后认为自己应该更善待她一点,可她常与我保持距离。但如今机会已摆在眼前,多护着她一点又有何妨呢?
当天,我去找老师反映情况,恰巧秦愿的学校同我被录取的大学只有两条街的距离。我没有选择寄宿。自那之后,秦愿上下学我都会去接送她。
一晃就是七年。
秦愿马上要高考了,而我也将在这年夏天拿到我的学位证书。我甚至还能记起那年初夏的几声蝉鸣,傍晚街头拂来微微燥热的南风,回家路上小贩的吆喝和女孩轻晃着马尾,安静地听我诉说。
上天却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夏日为我降下最沉痛的人祸。
住院期间,医院里人来人往。为了维护我可怜的自尊心,我一直隐瞒自己的真情实感,更明白要维持一张温柔的假面到底有多么困难。
出院后回到家,我终于露出本色。
我的性情开始阴晴不定,不仅暴躁易怒,而且心中满是刻薄的想法,还能转化成尖刺,刺伤每个关心我,也为我心痛的人。
我那时恶毒地想:病人总有任性的权利。
被莫大的悲哀裹挟着,我忘了,秦愿也是个病人。
秦愿跟我报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专业。
我到现在仍拿不准这到底也是她不曾宣之于口的梦想,还是为了完成我的梦想。
我没有高看自己,即使我看不懂秦愿,但七年的感情在她那封闭的心中还是有所分量。
但这也难消我从心底里深深的嫉妒。
承受病痛又失去梦想的是我,再也无法站在手术台前的人也是我,旁人再如何替我悲哀,但世上毕竟并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有时秦愿上晚课回来迟了,我免不了一番阴阳怪气,但她总是心平气和的回应我,照顾我。
我没有请护工,当时除了父母和秦愿,没人能靠近我。
两三年后,我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不似早先那么易怒,甚至能心平气和地指导秦愿的学业,父母亲朋都以为我放下了。
每三个月去医院复查,当消毒水的味道充斥我的鼻尖,白色大褂在我面前一次次闪过,小我一届的师妹已经熬过实习期,能进行独立手术了。
她对我问好招呼,明眸皓齿,笑的那样灿然。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放下过。
相较于秦愿万年不变的安静乖巧模样,我更喜欢师妹那样阳光开朗的女孩。有点情绪,会闹小脾气都没有关系,这样才有人气儿,才像是能一起生活的对象。
轮椅上的日子里,我无比贪恋朋友的关心,师兄弟间的打闹,大家的闲聊声,还有师妹永远灿若阳光的笑容,这都让我憧憬万分。
我也深知自己愈加不可理喻的脾气,我还是想要自己在师兄弟眼中风光霁月的形象,想要敬爱的导师提起我时是天妒英才的痛心,想要在师妹心里,自己依然风度儒雅,而不是个连情绪都掌控不了的疯子。
所以我同大家渐渐淡了联系,最后我发现,我的身边只有秦愿了,我不是那么喜欢她,我却也只有她了。
秦愿一走,我像当初的她一样,形单影只。
常说:“上帝关了一扇门,会为你开一扇窗。”
我不知道上帝给秦愿开了哪一扇窗。可能是本应早夭,却又白白地在世上多活了几年。
但如果有机会我想问她,这额外的十几年,你快乐吗?
想起秦愿那张看不出真实喜怒的脸。她来到这个家,真的幸福吗?
十年来,我来过她坟前那么多次,静默良久的同时,也曾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回应我的只有瑟瑟风声。
闲时,走马观花回忆自己经历过的岁月,好像有一段时间,秦愿变得不像“秦愿”。
少时只感觉有些许不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秦愿走后的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我终于琢磨出了差别所在,十五岁的秦愿眼睛不仅仅只有那抹固执,还有光在生辉。
走在路上时,她还是那副乖巧的模样,安安静静听我发几句关于乏善可陈的课程,屡次不成功的解剖手术之类的牢骚。
秦愿不常说话,但当和她那双熠熠的眸子对上时,会莫名感觉烦闷不再。
这大概是秦愿这辈子最有生气、最像那个年纪的女孩的几年。
只是她的眸子什么时候又黯淡下来,我竟也从未发觉,更枉论守住它。
秦愿是在急救室走的。医生通知我们进去见她最后一面时,她已经休克,直到离去,也没有再醒来。
秦愿离世前,没有同谁诉过衷肠,也没有对谁发表过自己的走过这一世的人生领悟,遗物里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她躺在病床上轻轻阖眼的苍白脸庞。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秦愿的见面。
从病危通知书开始,到病床上的最后一眼,再到秦愿下葬。相较于父亲的沉痛不语,母亲再受重创的悲哀,我似乎显得毫无波澜。
秦愿入土后的第七天,天光将将破晓,我看见残光打在窗台花瓶里凋零的黄色郁金香上,窗外梧桐落叶打着旋飘进了房间。七年的苦难使我的感观逐渐麻木迟钝,而我才意识到,花落人散,我从来没有想过会离开的秦愿,真真正正的走了。
我的世界本应该万丈光芒,前程似锦。
一场车祸,我摔进不见曙光的深渊,
我将残留下的余晖也全部驱除出境,
又无比向往能再回到那个光明的世界。
而秦愿吹灭我最后一根蜡烛离开,
我最终一个人深陷黑暗的囹圄。
许是大了年纪,父母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因着腿脚不便,我也不常出门,呆在家中写写论文,还能多陪父母说说话,以敬孝心。
母亲退休后爱在家中摆弄花草。几株月季没受住降温的风寒,死了。我联系一位酷爱植物的老友,到他的花园里移几株花草给母亲。
我到他的温室里看到一片郁金香,黄的灿烂又耀眼。我不由恍惚了一会,秦愿最喜欢在我房间里插这种花。
神使鬼差下,临走时,我带了几株回家。老友帮我将花搬上车时多唠叨了几句:
“黄色郁金香。嗯……是一种很矛盾的品种。它象征着希望和积极,是给陷入低谷中的人最好的赠花。但黄色在洋鬼子那的寓意十分消极,所以它又有一种少为人知的花语——无望的爱……”
我一刹那愣住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窗台前里三日一换的郁金香,不仅仅是秦愿赠与我的祝愿吗?秦愿十五岁时满含笑意的眸子又映入我脑海。
回家前我又去了一次墓园,梧桐叶已经落满了小道,我轻轻拂去碑上的落叶。
我看了墓碑前那张温和的笑脸很久很久,像是终于从这副万年不变的外壳中窥见她心房的一角。
我曾经护了秦愿七年,秦愿还了我七年。
我该明白,她还的不是七年,是她的有生之年,她的一辈子。
回过神来时,我已是泪流满面。
秦愿短短二十五年的一生,从降生到查出绝症被弃,在福利院小心翼翼度过人生中最脆弱的五年,而后来到了这个家。
也许她曾感到幸运,又或许她最后终觉寂寞。
起初,我最是不喜她了无生气的模样,不喜她戴了一辈子的微笑面具。
秦愿走后,我却活成了她的样子。
她终于走完她苦难的一生,而我的余生将永陷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