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4
伊莎贝拉极度向往外面的世界,那份渴望甚至超过了我以往对她的训诫。每当我拒绝她想要外出的请求,她总会一脸伤感的坐在凳子上,眼巴巴的看着我。她再三的向我保证不会做出出格的事情,几次被她缠的过于烦心,我也就随她去了,不过我严格规定她必须日落之前回来,她也信守承诺。所以我竟也一直天真的以为她在外面只是散步。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简直就像个跟踪狂!同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将这个孩子禁锢起来?难道只是单纯的厌恶吗?不,我只是想将她保护起来,越美丽的事物越危险,也越脆弱,我害怕村子里的人将对我的恶意转嫁到她的身上,我知道无知和迷信会毁灭了她,但还是小心翼翼的不让别人靠近她,而每一次,我从外面回来,都能看到她站在阁楼那扇小小的窗户面前,望向我走来的那条路。
她在害怕,害怕我抛弃她,她期待着我的回来;而现在的我何尝不在在期待着她的回来。
后知后觉,我终于开始后悔当年为何要如此疏远她,将一无所知的幼儿囚禁在那方小天地里;但我心里也宛若明镜,就算是我最初不我没做,在她展露出魔鬼的天赋和那一系列怪异的举动后,我疏远她也只是迟早的事。
我披着斗篷,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合适的距离,她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又或者是太兴奋了,她为踏出家门而欣喜若狂,先蹲在路边折了一枝野花,别在自己的鬓间,轻声哼唱着一首民谣。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您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代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Tell her to make me a cambric shirt.”
(请让她为我做一件细麻布衬衣)
…………
她每唱出一句,我的意志都逐渐消亡,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不只是我,那些端着篮子,路过的农妇,听到这宛若塞壬之歌一般的美妙歌声,无一不露出陶醉的神情,更有甚者甚至流下了泪水,渴望的向她伸出手……这精致而令人无法抗拒的声音,像一块磁石一样牵引着体内某个隐秘的深处。激起你毫无察觉的,生理上的激烈反应。我因为一直在她后面,所以没能注意到是她用冰冷的眼神阻挡了那些人的靠近。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用力的用手捂住耳朵,我的世界陷入了一片寂静,这使得我能够专心的认真的跟着她。我毫无保留的瞪视着那些失去理智的农妇,随时准备跟她们上手。但好在她们虽然靠近,却仿佛在顾虑些什么,一直徘徊不前。
她按照规定在日落之前回来了,手里带来一大捧娇嫩的野花,给了我一大半,剩下的一点分给了玛丽和鹦鹉,她自己只留了一朵,用一个陶土做的花瓶存养起来。
后来不论她怎么哀求,我都不能再让她出家门,她的歌声能够轻松的勾起那种羞耻的欲望,我再次开始恐惧,对女人能有这样的效果,那对于男人呢?我简直无法想象后果!
伊莎贝拉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关闭她通向光明与快乐的希望之门,在苦苦哀求无果后,她将所有的愿望和力量都投注在了创作上,那朵野花早就枯萎了,被我丢进了壁炉;她美丽的蓝眼睛里爆出经久不退的红血丝,体型更加消瘦。倘若说以前是像木棍,那么现在就跟木棍上新生出的枝丫一般纤细。半年后,她用这样的身子以寄生的姿态靠在走道里,蛮横的挡住了我的去路,态度却非常的脆弱,“妈妈,我眼睛不舒服。”
“如果你晚上能少点几根蜡烛看书的话,我相信很快就会好。”我端着面包以一种略带嘲讽的姿态讽刺她——我认为她是在故意引起我的关注,她每夜都会熬到很晚,要不是家里有很多十字架,我差点以为她是在和魔鬼交流,她习惯性在各种木制品上面敲击,哼唱着我未知的旋律,她才思敏捷犹如一汪在地下压抑已久,好不容易才破土而出的喷泉,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活跃在她的身侧,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对于知识的渴望,她甚至有往手艺人方向发展的苗头,天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壁炉里拾出的木头,又用小刀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小人。
我日常对她的忽视与不理解,使得我认为她所提出的问题都是由自己所导致,她与其头脑飞速成长的还有身高,这二者把一切养分都给吸走了,她过分的瘦弱,形骨立削酷似骷髅,对此我只能搬出巨量的食物,逼迫她吃下去,我知道这对于她来说过于为难,但若不这么做,我总担心她有一天会被天赋彻底榨干。另外,还有一件令我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似乎不能明辨是非,她宁可用刀子在家里给我搞破坏,也不愿意跟我一起吟唱上帝(好吧,我承认她的亵神程度或许是遗传了我,但我就是不愿承认),要知道,艺术才是她超常天赋的发挥之处。
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子里女人对于我的传言愈演愈烈,以至于我都不愿意出门去弥撒,好心的赛拉斯神父总是会体谅我的苦处,他会每星期来一次我家,所以我不用再去教堂。我在心里十分的感谢他。在这村子里,始终能做到表里如一,对我和颜悦色的估计也就只有他了。
周日他做完弥撒,正好碰到伊莎贝拉抱着一摞草纸从客厅经过,他微笑着向她致意,“你好,小姐。”
“你好,塞拉斯神父。”她开口,声音宛若黄鹂鸟一般的清脆。
他看到她因抱草稿,从袖管中滑露出来的瘦骨伶仃的手臂,眉头皱了起来,他对我说,“她的状态不好,怎么会如此的瘦弱?”
我不耐烦,“不知道,她虽然瘦,但是可比猴子还要顽皮。”
一时间,神父的神色居然变得异常严峻,我有些愧疚的转过身去——好吧,我承认对伊莎贝尔的关心不足,我颇有些不自在的避开他的视线,道,“如果要找医生诊治吧,多少钱都行。”
“夫人,亲爱的,我知道你还很年轻,对各种事情都经验不足,但是这不能成为你疏离孩子、伤害孩子的借口。”
神父轻轻捧起伊莎贝拉细长的手,我想,他估计她的瘦弱是我平时克扣了衣食所导致的,上帝才知道此刻我有多冤枉。
“孩子,去看医生好吗?相信医生会找出你身体不适的源头。”
伊莎贝拉乖巧地看着他,“是,神父。”然后她又回过头来,将脸偏向了一边,睁大她那双琉璃一样的大眼睛看向我,“你也会陪着我吗,妈妈?”
那样天真的神态,实不相瞒,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里面的羞愧之意愈发浓厚,“当…当然。”
她快活的拍着手,然后大笑起来,她甚至都没有一点想要自己的心情,“我就知道。”
看吧,这个小孩的邪恶程度丝毫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改变!
在等待塞拉斯神父叫来医生的空隙里,她心情似乎很愉悦,食指关节轻轻地叩击着桌面,继续哼唱着歌谣,我听着听着,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似乎不是一般的民谣,而是类似于……音乐剧?
…………
“Beautiful girl, what are you afraid of.”
(美丽的姑娘,你在害怕什么)
“The jewelry on your chest is your third ey.”
(胸口的珠宝是你的第三只眼睛 )
“Don't be afraid of loneliness, I will always be by your sideIf one day.”
(不必害怕孤独,我将常伴你身,倘若终有一日)
“We will also go to heaven together.”
(我们也将共赴天堂)
…………
我曾演唱在意大利和法国听到的歌剧,以排遣一个人独处的时光,她或许也曾耳闻过,但我却从不曾唱过这首,除非……这是她自创的。
她起身离开了座位,走向钢琴,她细长的手指灵活地翻飞在琴键上,编织出令人狂喜的乐章。她的情绪节节攀升,沉郁的蓝色凝重的已经发黑,仿佛从中要燃起地狱之火般悸动;肩胛的骨骼高高耸起,从中即将破出翅膀,“We will also go to heaven together!”(我们也将共赴天堂!)她的力量仿佛全部都集中在十根手指上,她不断地重复这个乐句,流露出来的愉悦即将到达高潮。“We will also go to heaven together!”(我们也将共赴天堂!)这句令人肃然起敬的童声高音,令伊莎贝拉感到自己的心脏即将从喉咙间跳出,狂热的激情使她用力的吞下一口口水,高达百尺的瀑布猛然倾泻而下,那份狂热的激情随之变得平缓开阔,愈发地低婉柔和,天使展开圣洁的翅膀,将基督的祝福洒向大地。
“On this beautiful spring day”
(在这美好的春日)
“Everything that one possesses will pass away”
(拥有的一切都会逝去)
“But please don't forget this morning”
(但请你不要忘记这个清晨)
…………
我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坐在原地不住的抽泣,此刻,神父和医生也终于回来了,他们同样泪流满面。
然后,我听到神父用赞叹的声音,缓慢的陈述着一个令我恐惧的事情,“伊莎贝拉的歌声,让我看到了上帝。”
我看到伊莎贝拉猛然回头,如海藻般的漆黑长发往后一甩,美丽的无可言喻;她几乎是得意满满的看向我,甚至带有某种挑衅的味道,然而更令我恐惧的是,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天赋有多么惊人,也认识到了自己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我终于绝望了——邪恶的魔鬼已然降临,我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够保住这个可怜的孩子。
医生俯下身来,笑吟吟地看向她,显得那样的亲切和温和,“你是叫伊莎贝拉吗?”
伊莎贝拉对于陌生人一向抱有警惕心理,她用提防的眼神看他,并不回答,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发自内心的赞叹道,“恕我直言,我听过很多优美的诗篇,可都不如你的歌唱来的优美,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现在,我要为你治疗了,可以吗?”伊莎贝拉反复捏了几次裙角,或许是因为他的善意,她默许了。
在医生为伊莎贝拉诊治的期间,我和神父去到了门外,我迫切的向神父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可那知神父一下就拒绝了我。
他试图通过言语打消我的顾虑,“夫人,上帝的祝福是如此美好,我们没有必要将自己无法理解的美归于魔鬼带来的痛苦。”可是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屋内坐在凳子上弱小可怜的伊莎贝拉,“可是,没有一个人,无论是女人还是男人,听到这孩子的歌声都无法控制住自己内心罪恶的欲望,她已经迷惑村子里的许多人,导致我现在根本不敢放她出去。”
神父听后下意识的捏紧了颈间的十字架,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他用一种带有怜悯和反感的眼神望向我,“这是你的错觉,夫人,这个孩子受到上帝的庇佑,她的歌声不会被邪魔所侵扰。”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并没有开玩笑,神父,难道你认为我已经疯了吗?”
他匆忙的答复,“并没有这个意思,或许你背负的压力太于沉重,你需要释放你的压力,时刻记住她是个纯洁的孩子,你一切的错误认识,不过来源于你内心深处躁动不安的情绪。”
我悲哀地凝视着他,不再言语。我的信仰是多么的脆弱啊!自负曾经盈满了我的内心;然而,当我现在重新捏起十字架,向上帝祈求庇护的时候,上帝却俨然听不见我的呼唤。
回到屋子里后,我这才惊讶的发现,未满六岁的伊莎贝拉,居然已经长到了我的肩膀!要知道我的身高是五点六英尺,这个数字在寻常女性中已然算是高挑,也就是说,伊莎贝拉现在至少有四点五英寸了,我又看向她如同枯骨一般的苍白脖颈,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医生反复的检查,也没得出个准确的结论,他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病,会导致孩子发育比正常小孩都要快。”
“那……之前跟我说过,眼睛不舒服。”我和这医生又简单的聊了两句,他针对我的提问沉吟了一会,继续说, “眼睛应该是这种病的并发症,她年纪小,却已经是高度近视了,我会给她配上合适的镜片,尽量减少她晚上看书的行为,剩下的你不用太担心,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再找我。”
[伊莎贝拉所患的大概是马凡综合症,主要表现为肢体如蜘蛛般细长,眼部和心血管疾病多发等症状,发病率约为1/1000。]
在我试图理解伊莎贝拉的身体情况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医生略显怪异的眼神,而他若有所思看向我的动作已经被伊莎贝拉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