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5
我还记得那一天,塞拉斯神父和医生来探望伊莎贝拉,同时也带来了迈克尔。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包容的微笑。
迈克尔约莫三十岁,是医生的弟弟,医生说迈克尔的妻子在三年前就因为难产去世了,他觉得我们很合适,可以试着认识认识。
本来我对他没什么兴趣的,放在十年前,他甚至是我看都不看一眼的那种类型。但是我们却很出乎意料聊的投入,当然了,他知道我的过去,我将过去的事全都一窝脑讲给了他听,他听后表情渐渐由惊讶忧虑再到怜悯,他仿佛并不在意那恶魔般的诅咒,每隔半个月就会从城里过来与我见面。
他十分好奇伊莎贝拉的存在,我对他堪称殷勤的态度感到隐隐不安,他说,“哥哥跟我说过那个孩子,她有天使的面孔和声音。”迈克尔面上浮现出遗憾之色,“我也很喜欢音乐,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听听她的歌声。”
我思考了许久,让他下次作为助手跟医生一起过来,我只让他站在院子里,远远的看伊莎贝拉一眼。
我本以为这样他就会好奇心得到满足,可这一下堪称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他对于伊莎贝拉更加的好奇,他向我追根问底,他甚至说,过段时间他就会去奥地利,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以让伊莎贝拉成为一名歌唱家,他向我保证,他只是出于纯粹的关心,他不希望让这样一个才华出众又美貌动人的孩子就这样被埋没在乡村里,我感觉像他这样活力满满的人就应该生活在奥地利,或者是巴黎,不应该出现在鲁索这样的小村落。
我承认我对于迈克尔的爱意正在如图破土的萌芽一般悄然增长,但我却愈发的看不透他,我总有一种错觉,如果真的将伊莎贝拉交给他,他转手就会将伊莎贝拉卖出个天大的好价钱。我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所以每当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我都会拒绝。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轻轻的责怪我,“你不必那么紧张,安娜,我又不会做什么。”
我背对着他,低下了头,“你的好奇心真的太重了。”
“亲爱的,原谅我,大多数好奇心并不是一种美好的品格。”
他轻轻扳过我的肩膀,俯下身来,在我的面颊上吻了一下。
他将我送到门口,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妈妈。”
她站在楼梯上,微微低头俯视着刚刚进门的我,我欲盖弥彰的背着她解围巾,她显然已经看透了我的窘迫与尴尬,单薄的背挺的笔直,用我所讨厌的,充斥着神秘与愤怒的语调说,“我看到了。”
我与迈克尔保持这样的关系已经将近半年了,很显然这次是我不够谨慎,让伊莎贝拉看到了他。
我本来为此感到心虚,但由于她的质问,我不由自主的叫嚣起来,“上帝见证!你看到了什么?”
“你在树林边,和迈克尔•布莱曼在一起。”她一步步迈下楼梯,向我逼近,目光中透露着冷酷与谴责。
我忍受不了她用这张脸这张脸对我表现出强硬的态度——她的视线如同一把利刃,毫不保留的捅进我的心里,将内心深处好不容易才安宁的痛苦之海又搅得天翻地覆。
她自以为是的评判着我与迈克尔的关系,一瞬间失去所有幼态,“我并不认为你们的关系是正确的,你们应该分开。”
一种不知名的恐惧包围了我,促使我伸出手扇了她一巴掌,她丝亳没有反抗,此刻我不再感到忧虑恐慌,而是被一种狂怒再度席卷了。
“怎么了?难道我要一辈子守在这个房子里,像条狗一样围着你转吗?你个该死的魔女!没有你我会过的更好,你为什么要是个女孩!为什么?你要是个男孩,我就不用一直待在乡村里,我大可以搬到城里!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地位!我的名声!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是个女孩!我恨你的声音!我恨你的才华!我恨你的脸!你为什么不能和汉斯一起在坟墓里接受我的祈祷?我要你去死!”
我们弄出的巨大动静惊动了玛丽,我声嘶力竭的怒吼她显然听得一清二楚,玛丽看着我彼此对峙,不可置信。 她连忙用围裙将手擦干净,快步上前将伊莎贝拉搂进怀里,用愤怒的目光谴责着我的失态,伊莎贝拉小小的头靠在玛丽的颈窝里,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骨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与意识。玛丽亲了亲她的黑色长发,细声细语的安慰她。
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惊恐不已——刚才我仿佛被魔鬼迷惑了,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弥补我对她的悲伤和歉意,我浑身上下不停打颤,牙间咯咯作响。
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几秒,我看到她缓缓抬头,咬牙切齿的,痛彻心扉的嘶哑了,“我知道了。”
然后,她脱离玛丽的怀抱,踉跄着回房间,瘦小的背影佝偻着,让我有一种她将消失的错觉。
我更知道,她也许是想说我恨你。
睌上,玛丽将我严厉的训斥了一顿。这是她当了我十几年贴身侍女的生涯中少有的失礼。
她批判着我的行为,强硬的要求我向伊莎贝拉道歉。
我并不想现在去面对她,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嗫嚅道,“不行,我不能……”
玛丽用力扇我一巴掌。
我毫不防备的被她扇倒在地,她显然失去理智了,目眦欲裂,眼睛仿佛能喷火,“痛吗?小姐被身为母亲的你殴打,滋味会比现在的你更加痛苦!你怎么能去责骂一个六岁的孩子让她去死?她能选择吗?你这个骄傲自私恶毒冷漠的女人!你是个母亲!你将她生下来就要对她负责!这不是你请几个老师就能弥补的!你难道以为、以为那些……”她似乎是说不下去了,“该下地狱的是你才对!你究竟给过她多少关爱?”
终于,她哭了,双膝一软跪在我的脚边,健硕的双肩一抖一抖的,狼狈至极,“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夫人……我没能尽到一个侍女的责任,对不起,对不起……”
相信此刻我的右脸已经彻底肿了,我浑浑噩噩的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房间,一个人呆坐在卧室的床边,盯着地板发呆,几乎彻夜未眠。
眼前总是浮现出伊莎贝拉的身影,在我怒吼出那一系列话之后,她似乎像是那朵插在陶瓶中枯萎的花,渐渐腐败,我陷入了深深的懊悔,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这一切对于她来说未免太过沉重,过了一个六岁孩子所能承受的范围,这就好像把她自出生以来我们之间所有的肮脏龌龊全都暴露在阳光下无处遁逃,它们尖叫着化为毒雾,将我们所有人都溺毙在这份悲伤里彻底腐烂。
在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我短暂陷入梦境。漆黑虚无的一方天地,我看到了逝去已久的汉斯,他还是那样的高大英俊,但与我回忆中总是面带微笑的形象有所不同的是,他那一双蓝色眼睛中充斥着忧郁、疲惫,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左右的面孔上,居然布满了沧桑,有一种即将从悬崖上坠落,将行就木之感;他整个人瘦了好多,虽然穿着黑色西装三件套,但是从衣领外苍白的肌肤,和骨节凸起异常明显的双手,赋予了他猎豹般迅速敏捷的优势;他周身围绕着无尽冷漠,分明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我居然读到了某种危险的气质,犹如火山喷发,只要有什么人敢触碰到他的底线,他就毫不犹豫的伸手将对方脖子一把扭断,我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走向无尽的虚无,牛皮鞋与地面接触发出有规律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远,他的身影也愈发模糊,我还是看着,什么都说不出来,泪水却不自觉的涌出,模糊了所有的视线,我想抹去面上的泪水,都发现手上已然布满了皱纹——那双手赫然已经饱经风霜,无法挽救!
惊醒后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疲惫,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到化妆台前。
我已经有许久没有化过妆了。我看着镜子里的人——肤色蜡黄,面目消瘦,原本美丽的暗金色长发也变得干燥,我明明才二十二岁,看上去却比真实年龄要老了不止十岁。
我试着往自己脸上敷了点粉,最终还是做罢了。
早上玛丽也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她也没休息好,或者跟我一样彻夜未眠,她并未理睬我,我只是默默的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下意识看向一边的空位——伊莎贝拉没有出现。
不一会儿,玛丽就准备好了一切,她像往常一样面带笑容敲响走廊尽头那间小卧室的门,以我的角度看不到那边的情况,我只能听到玛丽的尖叫,然后,伊莎贝拉从走廊阴影中阴沉地飘出——她蓬松的长发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及耳短发;手里拖着一条剪得稀碎的白色长裙,初冬的寒冷清晨,她仅仅穿着白色丝绸短衣。她越过我,直直向壁炉冲去,玛丽和我没来得及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将那件她本来最喜欢的,此刻却面目全非的白色长裙一把丢进燃烧的火苗中!火苗猛地向上一窜,扭曲着瞬间将长裙吞噬。
我顿时失声,同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与勇气,我想起梦中那双潜藏在层层迷雾中忧郁而疲惫的眼睛——原来,那个人不是汉斯,是伊莎贝拉。
此刻,我终于明白了,我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永恒的创伤。
直到它彻底化为灰烬,我与伊莎贝拉也能彼此心平气和的坐在餐桌前共进早餐了,她吃完火腿,对着盘子静默了一会,我一直小心的用余光关注着她。
然后,她提出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你和他,这是爱情吗?”她的语气没有逼问,也没有怨恨,非常平静,平静的仿佛在自言自语,“书籍告诉我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产生爱情,他们就会步入婚礼,然后住在一起,是这样吗,妈妈?”
她从我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扯嘴一笑,便转身回屋。
从那之后,她便蓄起了短发,离经叛道的做出一副男孩的装扮,她对于漂亮裙子和首饰做出强烈拒绝。无论玛丽再怎么央求,她也绝对不会接触那些鲜艳的衣料,也不再提起迈克尔了,她对我的一举一动变得漠不关心,片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和鹦鹉在一起。
对了,那只鹦鹉!伊莎贝拉把平时所剩的精力几乎全部都投注在鹦鹉身上,她亲手给鹦鹉喂食,给它喂水,为它梳理毛发,甚至给它织小衣服;我并不意外于她对于鹦鹉的依赖——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鹦鹉教她的,哪怕是无心。可以说在某些方面,鹦鹉甚至能够代替我履行母亲的责任,它会用尖尖的喙把伊莎贝拉耳边的翘发别下去;在她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感到苦恼的时候,挥动翅膀在她面前跳来跳去,不断的重复着“会好的,会好的”;有时候还会从外面叼来一点小装饰品给她。玛丽对我说,这只鹦鹉的寿命大概在二十年左右,还能够活很久很久,所以我由衷的感到开心,至少伊莎贝拉不用在这方面过早的经受分离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