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水龙头开着，流水冲过洗洁精的泡沫，宫尚角将洗好的碗筷放在沥水架上，他擦干手转过身来。宫远徵一直看着他，像是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哪儿也不去，”宫尚角走到宫远徵面前，摸了摸他仰着的脸，“不骗你。”
医院里还有许多棘手的情况要处理，虽然昨夜宫远徵加班做了手术，今天可以休息，但他还是去了医院。
宫远徵去上班的时候家里总显得空寥，宫尚角有时会在阳台摆弄他的那些花草。
快到宫远徵下班的时间，宫尚角起身走进厨房做饭。
在宫尚角住进来之前，宫远徵的生活极不规律，由于经常加班日夜颠倒，他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宫尚角见后连连叹气，将宫远徵生活琐事全部大包大揽起来，就像多年前他们住在出租屋时那样。
最初宫尚角做饭的那天，宫远徵下班回来后站在玄关处愣了好一会儿神，直到宫尚角招呼他洗手吃饭时才回神。
宫尚角看着宫远徵，见他埋头吃着吃着就哭了。宫尚角给他递去纸巾，宫远徵擦了半天眼泪后才敢抬头。
“哥，”宫远徵的眼眶红红的，“小时候我曾以为放学回家就能吃上热腾腾饭菜的日子是再普通不过的，可这些年我才明白，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日子。”
那是第一次，宫尚角在出狱后心如死灰的茫然里，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原来还活着，还在被人怀念和需要。
可宫远徵的眼泪却让他的心跟着疼起来，反复叱责着自己当初没有照顾好他。
宫远徵说他想吃鱼。宫尚角只会一种红烧鱼的做法，厨艺本就不算精湛，多年未做更是手生，做出来味道平平。但宫远徵很喜欢，说那是他最想念的味道，除了宫尚角之外谁都做得不好。
当年宫远徵正在长身体，宫尚角做鱼是为了给他补脑。
但是宫尚角从来没有告诉过宫远徵，他讨厌鱼的眼睛。
5.
在那晚宫尚角因出去散步而让宫远徵以为他不辞而别之后，宫尚角半夜醒来也没再外出过。
他只是躺在床上，安静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等待着睡意再次回笼。
那天宫尚角半夜醒时听到门外传来很轻的一声轻响，像是房门被轻轻敲了一下。如果不是他五感异常敏锐，恐怕都难以注意到。
随即宫尚角下床去查看，然而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看到的却是靠坐在门板旁边的宫远徵。
宫远徵似乎完全没想到宫尚角会开门出来，仰着头看向他，一副受惊的表情。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宫尚角蹲下来，凑近到宫远徵面前。语气不似问句，淡淡的，听上去有些冷。
宫远徵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宫尚角，这似乎是他从小便养成的习惯，永远盯着宫尚角的眼睛，无论何时都学不会闪躲。尽管此刻他已因为心虚而身体向后退，后背紧紧贴靠地在门框上，但他还是迎着宫尚角的目光，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
“我睡不着。”宫远徵小声道。
“为什么坐在这里？”宫尚角又问。
宫远徵不说话了，下意识咬了咬自己的嘴唇。而宫尚角也维持着原状，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哥，我睡不着，”宫远徵忽然丧气般低下头，破罐子破摔道，“只要我一闭眼，就想到你可能会趁我睡着的时候离开……”
“我不会。”宫尚角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宫远徵嘴撇下来，似乎在忍泪。而宫尚角抬起双臂，做出张开怀抱的姿势。等到宫远徵犹疑地靠进他的怀里时，他才收拢胳膊将人抱紧。
还好，这一次抱住的人身上是暖的，宫尚角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打着宫远徵的后背：“别哭，哥哥不走。”
后来在宫尚角第三次半夜起来打开房门就看到宫远徵坐在门口时，他决定将主卧宽床的一半割让给宫远徵。
“这么怕我离开就睡在我旁边亲自看着，别总是在门外坐着，又不是小狗守什么门。”
宫尚角把宫远徵害怕自己离开的行为理解为一种小时候没有获得安全感的心理创伤，而罪魁祸首正是当初没有给予他足够关爱的自己。
为解决宫远徵的分离焦虑，宫尚角开始与他同床而眠。然而奇怪的是，每当宫尚角半夜醒来时听到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时，他心底的创伤似乎也在被治愈，静谧的夜晚不再只会带给他喘不上气的空寂。
6.
手机响起收到信息时的提示音，宫尚角拿起手机，宫远徵发来消息说晚上要加班，可能很晚才会回家，让宫尚角先睡不用等他。
宫尚角看了一眼窗外，太阳还未彻底落山，余晖泼墨般将天空染得赤红，距离夜晚还有很漫长的时间。
他将锅里烧好的鱼盛进保温饭盒里，拎着给宫远徵准备的饭菜向医院走去。
由于宫尚角总在宫远徵加班的时候来给他送饭，保卫处的门卫也认识了他，知道他是小宫医生的哥哥。宫尚角和门卫打了声招呼，放缓脚步时被旁边飞快走过的一人撞了胳膊，手里的饭盒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那人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帽子扣在头上，他低着头快步向前走去，一句对不起都没说。
宫尚角没有因为他的无理而恼怒，跟着他进了医院。那人似乎和宫尚角是去同一个科室，始终走在他前面几步。
快走到宫远徵办公室的时候，正巧宫远徵从里面走出来，他看到走廊里的宫尚角，脸上立刻露出一个笑容。
“哥！”宫远徵迎着宫尚角走来。
那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男人突然加快脚步向宫远徵冲去，宫尚角几乎在瞬间便察觉到危险，扑过去拽开宫远徵，然后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宫远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人已再次从地上跳起来，他只看到一闪而过的惨亮的刀光。
宫尚角将那人擒拿在地，手上用力把他的骨节掰得嘎嘎作响，这阵骚动也让其它几个办公室的人都跑了出来。
“有医闹！”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医院各处的人都向这条走廊涌来。
宫远徵惊魂未定，忽然瞥眼瞧见甩在脚边的长刀，刀刃上挂着一抹绯红的血珠。
“哥你受伤了吗？！”他惊惧地扑到宫尚角身边，此时医院的警卫正将行凶的人从宫尚角手下接过去。
宫尚角松开手，抬眼对上宫远徵慌张的神色，放柔声音安慰道：“没事，手臂不小心被他划了一下。”
多年的牢狱生活让他的身手不再像以前那样敏捷，力量也随着肌肉的流失而不如往昔。放在以前他第一脚就可以踹断那人的肋骨，可如今连挡刀都会被划伤。
所幸伤口不算深，宫远徵卷起宫尚角的袖子，看着向外冒血珠的刀口红了眼眶。
“别哭，不疼。”宫尚角看着宫远徵手忙脚乱地把他拉进屋，一边消毒包扎，一边蓄起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到宫远徵缠纱布的手都在抖，宫尚角忍不住笑了一声：“抖什么？”
宫远徵没有任何停顿地接话道：“我害怕。”
宫尚角再次沉默下去，看着宫远徵紧绷着的表情不知在想什么。这种感觉有点糟糕，宫远徵似乎太过在乎他了。
处理完伤口后宫远徵走出去，那人的胳膊被宫尚角掰脱臼了，警卫不用专门绑他也无法再伤人。那人垂头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周围几个医生在确认他是哪个患者的亲属，询问他闹事的缘由。
前几天另一位医生给他的孩子做了手术，结果那个孩子还是不治身亡，而他此生无法再有孩子，于是怀恨在心前来报复。他并不认识做手术的医生，恰好碰到宫远徵就动了手。
宫远徵走过去，众人给他让开路，本来以为他作为险些被误伤的医生有什么话要说，结果却见一向温和的小宫医生抡圆了胳膊抽了他两个耳光。
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宫远徵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重重磕在墙上。
“我打你不是因为你报复错了人，”宫远徵的声音阴森森的，如同食人的厉鬼在他耳边吐出寒气，“我是想告诉你，你应该庆幸做手术的是我同事，如果是我，我会让你儿子死得比现在还痛苦一万倍。”
原本安静下来的人被宫远徵话语里的恶意激怒，他嘴里发出一声悲戚的怒吼，全身奋力地挣扎起来，似乎想要将宫远徵碎尸万段一般，然而他手臂脱臼，还被冲上来的警卫按住，无法施展任何报复。
“小宫医生你不能这样说。”旁边一位医生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提醒道。然而宫远徵却置若罔闻。
被按在椅子上的男人撕心裂肺地叫骂着，喊到声音嘶哑：“你这个庸医！杀人犯！去死吧！我要告你！我要让你偿命！”
“痛苦吗？”宫远徵冷冷地看着他，缓缓勾起的笑容使他的表情更为骇人。周围的医生们也被他吓到了，他们和宫远徵做了这么多年的同事，从前只觉得他温和善良还乐于助人，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阴沉的气场。
宫远徵俯身凑近男人，停在他正好碰不到自己的距离，低声对他道：“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或许别人当医生是为了救死扶伤。但是我不一样，你送的这些骂名我求之不得。”
男人好似一只被铁链栓住的疯狗，无论怎样疯狂地哭喊和大声地咒骂，都无法碰到宫远徵分毫。宫远徵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嘴角含笑，眼里充满了挑衅。
周围的人不敢拦也拦不住，最后宫尚角从人群里穿进来拉住宫远徵：“不要再继续激化矛盾了。”
方才还一脸凶神恶煞的人瞬间收敛起锋芒，一边被宫尚角抓住手腕拉着向外走，一边心虚地低头眨着眼睛。
方才打斗过程中饭盒摔落，饭菜撒了一地没办法再吃，宫尚角将不知何时捡回的饭盒递给宫远徵：“冷静下来了的话就去把它洗了。”
宫远徵抱着饭盒没有动。
作为一名医生，宫远徵刚才的那些话太不合规，就算不被处罚也免不了被批评教育。宫尚角把宫远徵拉出来是不想他背处分，可如今见到他这副委屈的表情，又不禁懊悔自己把话说重了。
“哥，”宫远徵倔强地看着他，说话时的语气却是出奇的冷静，“我不是故意气他，我真这样想。”
“哥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学医吗？”
宫尚角仿佛预感到了宫远徵接下来要说什么话，表情骤然冷下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够无声无息地杀人，那我就可以帮哥复仇，这样的话哥当年也不必去坐牢了。”
“你胡说什么！”宫尚角怒斥一声，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我没有胡说，哥，我是认真的，”宫远徵向前走了一步，离宫尚角近在咫尺，“这世上所有伤你的人，我都要用千倍百倍的痛苦还回去。”
“宫远徵！”宫尚角厉声喝道，然而宫远徵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他瞪着眼叫声名字就会瑟缩起来认错的小孩。
宫尚角被气地扶额，原本还寸步不让和他叫板的宫远徵却忽然变了脸色，他一把拉住宫尚角抬起的胳膊，飞快卷起袖子，露出下面包扎过的伤口。
猩红的血渗透过纱布，洇出触目惊心的颜色。
“怎么会没有止血？”宫远徵惊愕不已，“哥，你得去做一下凝血四项筛查。”
“哪有那么严重，别大惊小怪的，”宫尚角抽回手，神色不悦道，“还不是刚才去拉你的时候把伤口崩开了。”
宫远徵自知理亏，方才呈一时之快时还能气势汹汹地和宫尚角叫板，此时泄了气却本能地不敢再惹宫尚角不快。
他低着头默默拆开纱布，再将伤口重新包扎一遍，宫尚角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臂，在宫远徵的头顶上摸了摸。
“远徵，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之前是我给你带去了不好的影响。但我希望你能好好生活，平稳快乐地度过此生。”
宫远徵的眼泪砸在宫尚角裹着纱布的手臂上，宫尚角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放缓语气道：“你的愤怒和恐惧都是当年我对你不够关心造成的，你缺失了亲情，这才有了执念。但其实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可以过得很好。”
“当然不是，”宫远徵反驳道，“没有哥哥的话我也活不下去。”
“那是当年，现在你长大了，不需要任何人来为你提供庇护。”
“现在我可以为哥哥提供庇护，”宫远徵抬起头，虔诚地看着宫尚角，“哥，你别离开我。”
望着那双炙热的眼睛，宫尚角心里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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