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下雪了，又是一年冬。
你趴在窗前，探着身子，伸手去接从天上飘落的雪花。入夜，风吹得紧，雪也大了，随着风飘起来在空中打转儿。窗前的姑娘突然笑了，发丝都在风里飞扬起来，她摊开手，手心里是一片完整的六角雪花。
长安的冬天总是冷的，雪也下得多，可是小孩子们喜欢下雪天，你也不例外，从小每年冬天就盼着下雪，喜欢堆雪人，喜欢打雪仗，喜欢在院子里的雪堆里疯跑打滚，喜欢甜甜的糖葫芦和街边卖的烤地瓜，即使如今你已及笄。可是从小长在长安城里千娇万宠的官家小姐又有什么烦恼呢？大抵是昨日被学堂的夫子骂了两句，或是今日与同窗拌了嘴，再或者，是被心上人回绝，躲在闺房里大哭一场……
这些，你也是通通不知道的，你从小便是个活泼大方的性子，不必要的烦恼在你的脑子里压根留不过两天。况且还有爹娘和师父疼你……师父，谢回？你突然想到，已经很多天没见到谢回了。
房里的炭正烧得暖，噼里啪啦的火星迸溅起来，映出一片红光，窗外的风呼呼作响，而此刻，你被火烤的红红的脸颊，也因冷风的吹拂，恢复了几分白净。
被一阵风吹得一哆嗦，你抱紧了自己，啪得一声关紧了窗，慢慢挪到了炭火旁，好暖和啊，你心想。
又快要到年关了，这段时日，谢家世子忙得人影都见不到，他日日奔走在朝堂与世家之间，时不时还要被太后召进宫中，啧，真是忙啊。你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前几日倒是去过谢府几回，等也等了，只是等了半天，也只等到了谢家的仆从一脸歉意地对你说，世子今日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
好吧，年年如此，年关将至的时候他回回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看在他如此辛劳的份上便原谅了吧，你蹲在火边，暗暗想着。只是不知今日——
师父这么辛苦，我这个做徒儿的理应去孝敬孝敬他，你心下决定，那便去碰碰运气吧，扑了这么多次空，总该让你碰上他一回了吧。
正想着，人已经站了起来，取了披风就要往外跑。纠结了这么半天，想了无数个理由劝自己……不就是想他了嘛！徒儿思念师父，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
“小姐！小姐！这个时候还要出门吗？”仆从焦急的呼唤早就被你甩在了身后。
“嗯！若是爹娘问起，就说我去谢世子府上啦——”长长的尾音消散在了漫天飞雪里。
一路跑到谢府，冷风将你的鼻尖冻的红红的，就连睫毛上都挂了几片小小的雪花。有些呼吸不稳，在门口停了步，你扶着门柱急急的喘息两口，谢府的仆从已经发现了你。
“姑娘！姑娘来了！”仆从见到你似乎很是欣喜，“快去告诉世子，姑娘来了！”
还真让你碰上了。
“姑娘快进屋吧，外面冷。”
你点头应了，抬脚往屋内走去。
还没走到，就看到谢回迎了出来。
好几日没见了，他立在屋檐下，身姿挺拔，笑盈盈地望着你。
师父可真是个美人儿。
他的眼睛那么好看，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你，就好似有千般万般的波光潋滟，笑意流转。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树梅花。
你朝他奔过去，“师父！”
“诶，师父在。”一如往常，谢回笑着张开双臂，将这个飞扑过来的小徒儿紧紧搂在怀里。
谢回一定是累极了，他坐在软塌上，一只胳膊从背后搂着你，另一手拿了一本诗集。
你被他拥在怀里，熟悉的沉香又盈满了鼻尖，手上也被他塞了一本诗集。你抱着诗集，刚翻开一页，就感觉到背后的人变沉了，慢慢的，原本靠着你头的下巴，抵在了颈窝处。
他好像……睡着了？
你动也不敢动，就这样任他抱着。谢回终日忙碌，可终究是凡胎肉体，没人能受的了天天连轴转吧，你心想。你的这位小师父，看起来无所不能，每日都精力充沛，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干脆利落，但其实也只是刚及冠没几年的少年而已。
有些心疼他。
只是……温热的鼻息拂过耳畔，拂过脸颊，怎么好像比家里的炭火还要灼人呢？
你觉得自己的耳尖和脸颊一定是红了。
低头望向刚翻开的诗集，眼前的字变成了一个个小方块，漂浮起来，你紧紧盯着他们，却一个个飘忽不定，什么也看不清。
耳畔平和的鼻息总是一遍一遍拂过，你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在加速，每跳一下，都将你的思绪打乱，像一堆绕在一起纠缠不清的毛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上的诗集已经悄悄滑落，窝在谢回怀里久了，思绪飘了十万八千里，脑子里像塞满了浆糊，竟也是要沉沉睡过去了。
你闭着眼睛，就在即将睡过去的那一刻，感觉到谢回醒了。他瞧了你一眼，然后轻轻笑了，不知是在笑你的睡颜，还是在笑自己的失态。
你还是闭着眼，迷迷糊糊不愿睁开，谢回却并未起身，另一只手也抱紧了你，头埋在你的颈窝没动。意识到这里，头脑骤然清醒了。
你听见他在轻叹。背靠着他的胸膛，他有力的心跳声似乎也在一下一下敲着你的神经。
这样抱着你，就很好。从九岁开始，就没有人可以将肩无条件的借给他靠着了，从前许多个累了的瞬间，他独自一人趴在书桌上便睡着了，管家将他唤醒，告诉他一会儿还要外出。还好有小徒儿，他心想。她笑，她撒娇，她趴在自己怀里偷眠……这些时候，他都可以暂时忘却琐事。
你动了一下。谢回猛得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将下巴靠回你的头顶。
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你是醒了还是没醒，谢回懊恼着自己的失态，不由得暗自笑了笑。
“……师父？”你试探着开口，回头望他。
“嗯，师父在。”头顶传来的声音闷闷的，不似往日清澈，带着一丝倦意。
许是看见你的眼神太过于担忧，谢回笑出了声，轻声安慰你，“无妨，让师父抱一会儿。”
“好。”
又是无言，良久，你捡起自己的诗集，翻看起来。
屋里的炭火烧着，将窗外寒风呼啸的声音都压了几分，乌衣巷里有孩童疯闹着跑过的声音，欢声笑语，而谢回的怀里这么安静，这么温暖。好想永远都停留在这里，这一刻。
又过了许久，背后的谢回直了直身子，再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神采奕奕的姿态，那双好看的眼里带上了深深的笑着。
你们二人都默契的没有再提起刚才。
谢回盯着你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小徒儿，看了这么久，背一首诗吧。”
你一时语塞，看了这么久……也就刚刚看了一会儿！
好在众人传言中的天资聪颖也不算浪得虚名，一首诗还是能背下来的，你啪的一下合上书，“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背完还得意地看他一眼。
“徒儿喜欢这首诗？”谢回扬眉一笑。
“喜欢！”你眼睛一亮。“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正说着，想起了谢回意气风发的模样。
“最喜欢啊……当年万里觅封侯。”
心中一软。
“最喜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你轻声开口。
确是万万没想到，往后也许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国破山河在。
谢回又笑了，这小徒儿，真真跟师父一模一样啊。
“过几日就是除夕了，师父可能没法陪你一起过。”谢回双手扶着你的肩头，将你转过来。
“嗯！所以我今日就来寻师父了呀。”
“有空师父会去丞相府上找你的。”谢回眼里的笑意深了几分。
“嗯！”你重重点了点头。
“今晚……”
“要留宿。”你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打断了他。
谢回哈哈笑了两声，让人给你拿来了干净的寝衣。
醒来的时候身边的被窝已经凉了，谢回定是早早就出门了，脚边放着一套干净的衣服，应该也是谢回拿过来的。
换好衣服走出门，谢府管家就迎了上来。“姑娘，世子走的时候吩咐过了，您可以留在府上，只是世子今日不一定回来，若是您要回府，便由老奴送您回去。”
“不劳烦了，我自己回府。”你笑着回答他。
“哎！好的姑娘，您慢走。”管家也笑着，恭恭敬敬将你迎出了门。
看着你雀跃着走远的步伐，管家心里生出了许多宽慰，他是谢家的老人，亲眼看着世子长大，独自一人挑起朝廷和家族的重担，也不肯早早成亲，终日都是孤身一人。好在有个徒儿日日陪着他，就例如——自从昨日这姑娘来了府上，世子心情就好了许多，今日出门时，也是精神饱满，心情大好，真是谢府的贵人呐。
正如谢回所言，往后的几天你都没再见过他。每日早晨起来先去书房读书写字，用过午膳便到后院练箭，时不时跑到爹娘房中骚扰，偶尔缠着母亲指导你练剑，偶尔又缠着父亲指导你弹琴。一到晚上又溜进大哥房中，跟他下棋，往往战上好几个回合才能分出胜负，赢了便朝着大哥撒泼打滚，借机让他第二天带你去买糖葫芦和糖糕，输了就灰溜溜跑回自己房间，安生半日。
便是为了比出大门口的春联挂谁的，你与大哥都凑在一起写了大半日，非要分出个胜负，最终爹娘实在无奈，让娘想了对子，你写上联、大哥写下联、父亲写横批。
丞相府这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除夜到了。
这天家宴，来了许多父亲母亲的同僚和族亲。大家都互相恭贺着新岁安康，来人见着你与大哥，无非就是夸着少年英才，端庄淑慧，丞相教子有方云云。
你的父亲是当朝丞相，母亲是一品武将，又是远近闻名的太后党，按理说谢回也是在宾客名单中的，只是谢世子太忙，除夜实在抽不出身，每次便只命人送来贺礼。
印象中谢回抽空来找过你一次，但好像也只有过那一次。
“丞相大人！谢世子来了！”门口的仆从急急走过来。
“哦是吗？快请进来！”你的父亲急忙起身。
“不是的大人！谢世子说借您家千金一用，一刻钟便还回来。”
你惊喜地抬头，那眼里的期待让自己的父亲都吃了一惊，他笑着抬手，“罢了罢了，快去吧，别让世子等急了。”
你兴冲冲出了门。
门口的少年勒马停在你身前，衣袍翻飞，英姿飒爽。“小徒儿！”他柔声唤你。
“师父！”身前的姑娘面庞已经褪去了稚气，出落的愈发水灵。只是看向他的眼睛亮亮的，就像往常每一次看见他。
谢回下马，笑盈盈地拿出折下的一束梅花，一支糖葫芦。
“还有这个。”他向你伸出手，摊开掌心——红梅玉簪花。
“谢谢师父！”面前的姑娘乐开了花。
“快回去吧，外面冷，我找了时机偷溜出来的，再不赶快回去有人又要找我了。”谢回笑得有几分无奈。
“好！”
“徒儿。”谢回将你叫住。
“诶！”
“师父希望你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砰——”天朝的烟花在这时炸开，映得漫天都是光彩。马上的人在烟花下，看着你，眼里的温柔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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