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醋

国际青年艺术家交流会的签到处，许清漾接过名牌和资料袋，手指微微发抖。这是她和林七夜"冷静期"的第十天，也是巴黎摄影节提交作品前的最后冲刺阶段。按理说，她应该全神贯注于作品完善，而不是参加这种社交活动。但Maria Chen的强烈推荐让她无法拒绝——"来认识些同行，拓展视野，别整天闷在工作室里。"

"许清漾？"一个清朗的男声从身侧传来，"久仰大名。"

转身看到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穿着深蓝色休闲西装，没打领带，亚麻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眼睛是罕见的灰绿色。他的名牌上写着"季霖｜新锐画家｜中法混血"。

"季先生。"许清漾礼貌地点头，"我看过你在白教堂的个展，色彩运用很特别。"

季霖眼睛一亮："你去了？那真是我的荣幸。"他的中文带着轻微的法语腔调，"实际上，我正想请教你关于'非空间'系列中光影处理的问题。那种虚实对比很像我在油画中尝试的效果。"

许清漾惊讶于他对自己的作品如此了解。接下来的半小时，他们站在签到台旁热烈讨论着各种技术细节——从自然光的捕捉到后期处理的边界，从纪实与虚构的平衡到观众心理的引导。季霖的观点犀利却不傲慢，提问精准且尊重，与林七夜那种近乎专断的评论风格截然不同。

"我冒昧地问一句，"季霖突然压低声音，"你和林七夜是恋人关系吗？"

许清漾差点被手中的矿泉水呛到："什么？"

"抱歉，太唐突了。"季霖歉意地笑笑，"只是业内有些传言，加上你们在'城市褶皱'开幕上的互动...我研究过很多人的肢体语言，你们之间有种特殊气场。"

许清漾不知如何回应。十天没有联系，她甚至不确定那段关系是否还存在。

"不必回答。"季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适，"无论如何，你的才华是独立的，这点毋庸置疑。"

活动正式开始后，许清漾被安排在"亚洲新锐视觉语言"小组发言。当她阐述地下铁系列的创作理念时，一位德国评论家突然打断："这种对城市边缘人的关注是否太过 sentimental？当代艺术需要更多批判性。"

许清漾正欲回应，坐在前排的季霖站了起来："容我插一句，Schmidt先生。许小姐作品中那些看似感性的构图，实际上暗含对城市阶级分化的尖锐批判。比如第三张中那位睡在地铁通道的老人，他身后的广告牌正好是豪华地产的'理想生活'宣传，这种并置绝非偶然。"

他精确地指出了许清漾埋藏的创作意图——那些她以为只有林七夜才能看懂的隐喻。在随后的讨论中，季霖几次巧妙地替她化解了刁难，又不显得越俎代庖。

活动结束后，季霖邀请许清漾去附近的咖啡馆继续讨论。夕阳透过落地窗洒在木质桌面上，季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立体。

"谢谢你今天的解围。"许清漾搅动着拿铁，"特别是对Schmidt先生的回应，正中要害。"

季霖微笑："实话实说而已。对了，听说你即将参加巴黎摄影节？"

"嗯，下周提交最终作品。"许清漾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还在做最后调整。"

"需要第二双眼睛吗？"季霖问道，"我在暗房技术方面有些心得，也许能帮上忙。"

许清漾犹豫了。按照原计划，林七夜应该是她的最后把关人。但十天没有任何联系，她不确定那个承诺是否还有效。

"如果不方便..."

"不，很感谢。"许清漾下定决心，"明天如何？"

接下来的三天，季霖成了许清漾工作室的常客。他对光线和构图的敏锐让许清漾惊讶，提出的建议既专业又保留了她作品的原始风格。更难得的是，他懂得何时该安静地退到一旁，给她独立思考的空间——这与林七夜那种无处不在的存在感形成鲜明对比。

第四天早晨，许清漾正在调整最后一张照片的色调，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让她手指一颤——林七夜。

"喂？"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你在哪？"林七夜的声音异常冷硬。

"工作室，怎么了？"

"我半小时后到，需要看你的最终作品。"命令式的语气，没有问候，没有解释这十天的沉默。

许清漾握紧手机："我已经完成最终调整了，正准备提交。"

"谁帮你完成的？"林七夜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季霖？"

许清漾的血液瞬间凝固："你怎么知道季霖？"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艺术前沿》刚发的交流会报道，你和他的合影占了半个版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Maria告诉我他这几天都在你工作室。"

"他在帮我完善作品。"许清漾坦然道，"你消失了十天，林七夜。而截稿日期不会等人。"

"我答应过会负责到底。"林七夜的声音低沉危险，"现在，我半小时后到。让他离开。"

电话挂断了。许清漾瞪着手机，胸口因愤怒而剧烈起伏。十分钟后，季霖如常到来，手里还拿着两杯咖啡和新鲜出炉的可颂。

"发生什么事了？"他一眼看出她的异常。

许清漾深吸一口气："林七夜要来了。他...不太高兴你参与了我的作品修改。"

季霖挑眉："我明白了。"他放下咖啡，"需要我离开吗？"

"不。"许清漾突然做了决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留下来，我们一起完成最后的部分。"

季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点头："好。"

当林七夜推开门时，许清漾和季霖正并肩站在电脑前讨论某个细节。室内的空气瞬间冻结。林七夜穿着全黑西装，面色阴沉如铁，目光像两把冰刀直刺季霖。

"你不该在这里。"他对季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季霖不卑不亢："我是应许小姐邀请而来。"

"现在邀请取消了。"林七夜走向电脑，"这是我的工作。"

许清漾挡在他面前："不，这是我的作品。我有权决定谁参与其中。"

林七夜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想到她会公开对抗。他转向季霖："你知道她是我女朋友吗？"

这句话像炸弹般在房间里爆开。许清漾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三个月来极力隐藏的关系，竟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场合被公开。

季霖的表情丝毫不变："许小姐从未提及此事。但无论如何，我们的互动纯粹是专业交流。"他礼貌地转向许清漾，"我想我该告辞了。作品已经很完美，祝你摄影节成功。"

季霖离开后，工作室陷入可怕的寂静。林七夜径直走到电脑前，开始快速浏览许清漾的作品集。他的动作粗暴，鼠标被敲击得咔咔作响。

"你把第三张的对比度调高了？"他质问。

"是季霖的建议。"许清漾故意强调那个名字，"效果很好，不是吗？"

林七夜猛地转身："你知道他是谁吗？"

"新锐画家，中法混血，白教堂个展..."

"他是迦蓝的表弟。"林七夜打断她，"迦蓝，我的'前同事'，记得吗？"

许清漾皱眉："那又怎样？"

"迦家和我们家族是商业对手。"林七夜的声音越来越冷，"季霖突然接近你，绝不只是因为欣赏你的作品。"

许清漾忍不住笑出声："你真的听到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在暗示季霖是商业间谍？为了什么？窃取我的地下铁拍摄技巧？"

"你不了解这个圈子的复杂程度。"林七夜关闭电脑，"这套作品不能按现在的版本提交。"

"什么？"

"我说，不能这样提交。"他一字一顿地重复，"季霖的建议可能有特殊目的。我会帮你重新调整。"

许清漾感到一阵眩晕，愤怒像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你消失了十天。十天没有任何消息。现在突然出现，指责我合作的人居心叵测，还想推翻我们辛苦完成的工作？"

"我有正当理由。"林七夜拿出手机，调出一封邮件，"新加坡项目提前启动，我一直在处理危机。但每天都会查看Maria发来的你的进度报告。"

许清漾扫了一眼那邮件——收件人列表里有Maria，有策展人，有他的助理，唯独没有她。

"所以你有时间给所有人发邮件，唯独没时间告诉我一声你要提前走？"她的声音开始发抖，"然后你还监视我的行踪？"

"不是监视，是关心。"

"关心？"许清漾几乎喊了出来，"你取消季霖在梧桐画廊的展览也是因为'关心'吗？"

林七夜的表情瞬间凝固："谁告诉你的？"

"Maria刚打来电话，说梧桐画廊突然取消了季霖下周的展览，没有任何合理解释。"许清漾逼近他，"而画廊主正好是你的大学室友。巧合，是不是？"

林七夜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他不该接近你。"

这句话终于点燃了许清漾全部的怒火。她抓起桌上的杯子狠狠砸向墙壁，陶瓷碎片四处飞溅。

"你凭什么？"她声音嘶哑，"凭什么决定我能见谁，不能见谁？凭什么在我需要你的时候消失，又在我独立解决问题时横加干涉？凭什么要求我隐藏我们的关系，却又在吃醋时随意公开它？"

林七夜站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

"不！"许清漾摇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控制我。因为你害怕——害怕我发现自己其实不需要你，害怕我有其他选择，害怕我像所有人一样最终离开你！"

这句话像利剑般刺穿林七夜的防御。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被冰冷的怒火覆盖。

"你根本不懂这个圈子的游戏规则。"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没有我的支持，你以为能走多远？巴黎摄影节？国际巡展？那些机会是谁为你争取的？"

许清漾如遭雷击。原来在他眼中，她的成就始终是他的恩赐。

"原来如此。"她轻声说，所有的愤怒突然化为彻骨的寒意，"谢谢你终于说出真心话。现在请你离开。"

林七夜似乎立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可挽回的话："清漾，我不是那个意思..."

"出去！"许清漾指向门口，"立刻，马上。"

林七夜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僵硬地转身离开。门关上的瞬间，许清漾瘫坐在地上，十指深深插入发间。手机屏幕亮起——巴黎摄影节组委会发来的确认邮件，她的作品集已成功提交。

是季霖帮她点击的发送键。

当晚，许清漾蜷缩在沙发上，机械地翻着电视频道。每个节目都索然无味，就像突然失去味道的食物。手机屏幕不时亮起——林七夜打来十二个未接来电，发了二十三条信息。她一条都没读。

午夜时分，门铃响起。透过猫眼，她看到林七夜站在门外，西装皱巴巴的，头发凌乱，眼睛布满血丝。他看起来糟糕透了。

许清漾靠在门上，没有开门的打算。

"清漾，"林七夜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沙哑而疲惫，"我们需要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她平静地回答，"我想我们需要暂时分开。"

门外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最终，林七夜轻声说："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尊重。但无论如何，我会去巴黎参加你的开幕。"

"不必了。"许清漾滑坐在地，背靠着门，"我们都该冷静思考一下这段关系是否健康，是否该继续。"

又一阵沉默。然后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对不起"，和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许清漾抱紧双膝，将脸埋入臂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哭。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释然，仿佛一场持续太久的暴风雨终于过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但清晰的废墟。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进她此刻心中的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