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扑簌簌地打在茜纱窗上。安陵容跪在庑房角落,指尖捻着绣线在绷架上穿梭。昨夜阿箬塞给她的银丝炭早被同屋的春禧抢了去,此刻手背上的冻疮被丝线勾得渗出血珠,倒像是雪地红梅落在素绢上。
"安姑娘,娘娘传你去调香呢。"小太监尖细的嗓音惊得春禧打翻了针线笸箩。众人目光如钩子般剜过来,安陵容垂首将碎发抿到耳后——那里别着枚银铃铛,正是那日从药碗边顺走的银匙改的。
延禧宫的暖阁里浮着层薄雾。如懿斜倚在贵妃榻上,腕间翡翠念珠垂在鎏金手炉边,氤氲的热气里混着几分甘松香。安陵容鼻翼微动,这香气里掺了三分白芷,倒像是要压着什么药味。
"本宫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安稳。"如懿示意她近前,案几上摆着青玉香篆模子,"听闻你曾在绣坊帮着调过安神香?"
安陵容福身行礼时瞥见香灰里半截未燃尽的艾草。这哪是安神,分明是祛秽的方子。她指尖在袖中掐了掐银铃铛,细声道:"奴婢粗通皮毛,怕污了娘娘的雅器。"
"无妨。"如懿将鎏金香匙递来,腕间露出道浅红的抓痕,"前儿太后赏的龙脑香,你且试试。"
安陵容接过香匙时手抖了抖。龙脑香混着沉水的气味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那年鹂妃有孕,皇后赏的安胎香里就掺了足量的龙脑,熏得她夜夜咳血。
香灰簌簌落在青玉模中。她故意将苏合香多添了半钱,又悄悄捻碎片薄荷叶混进去。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时,如懿忽然轻叹:"这味道倒让本宫想起潜邸时的光景。"
殿外忽起喧哗。海兰捧着个掐丝珐琅盒闯进来,鬓发散乱似雪地里扑棱的鹌鹑:"姐姐快看!内务府送来的红箩炭里掺了硫磺粉!"
安陵容手中香匙当啷落地。硫磺遇热会散毒气,这事她再清楚不过——当年华妃的欢宜香,可不就是掺了这东西。余光瞥见如懿腕间抓痕更深了几分,忽然明白那祛秽的艾草香从何而来。
"昨儿夜里守门的太监说..."海兰突然压低声音,"瞧见咸福宫的人往炭房去..."
如懿的翡翠念珠啪地拍在案上。安陵容跪着往炭盆边挪了半步,借着添炭的动作深吸口气——硫磺味里混着丝甜腻,倒像是...她瞳孔骤缩,这分明是零陵香的味道!
"娘娘。"她忽然重重叩首,"奴婢斗胆,这炭可否让奴婢细看?"
海兰柳眉倒竖:"你个下等宫女也敢..."却被如懿抬手止住。安陵容用银铃铛挑起块炭渣,对着光细细地看。硫磺粉裹在炭芯里,外头却沾着层油亮的膏状物——正是零陵香混着蜂蜡。
"回娘娘,这炭若直接烧了,硫磺遇热会散毒雾。"她将炭渣碾碎在帕子上,"但若裹上零陵香膏,毒气便混在香气里,叫人以为是熏香太浓所致。"
如懿猛地站起身,鎏金护甲掐进海兰掌心:"好毒的心肠!这是要本宫慢慢耗死在这延禧宫!"
安陵容伏在地上,耳畔嗡嗡作响。零陵香膏遇热会渗进肌理,前世她为讨好皇后,曾在敬妃的安神香里动过这般手脚。如今想来,那夜敬妃咳出的血沫里,也带着同样的甜腥气。
"你倒是个有见识的。"如懿忽然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可愿替本宫办件事?"
戌时的梆子声飘过宫墙时,安陵容正跪在咸福宫廊下。高晞月的鎏金护甲划过她冻得青紫的手背:"娴妃倒舍得把新得的狗送来?"
"奴婢愿为娘娘效劳。"她将额头贴在雪地上,"延禧宫的炭房钥匙,奴婢已经..."话未说完,胸口突然挨了重重一脚。喉间涌上腥甜,她听见自己袖中银铃铛碎在青砖上的脆响。
"当本宫是傻的?"高晞月尖利的笑声刺破夜色,"零陵香膏这等下作手段,也配往本宫头上栽?"
安陵容蜷缩着咳出血沫,嘴角却微微翘起。零陵香膏遇热即化的特性,此刻正顺着贵妃绣鞋上的银丝,悄无声息地渗进蜀锦夹棉里。三更天最寒时,这双鞋该送到熏笼边烘烤了罢?
"拖到慎刑司去!"高晞月甩袖转身的刹那,安陵容突然扑上去抱住她的腿:"娘娘饶命!奴婢愿说出娴妃的秘密!"
鎏金护甲狠狠甩在她脸上。安陵容眼前发黑,却死死攥住贵妃裙角的玉环:"娴妃娘娘的翡翠念珠...里头藏着..."
"慢着。"高晞月突然蹲下身,蔻丹掐进她渗血的下颌,"说清楚。"
安陵容颤巍巍从怀中掏出半枚香饼:"这是奴婢偷换下来的...娘娘若不信,可让太医验看..."
暗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知道如懿安排的人正盯着这场戏——那香饼里掺的不是毒药,而是皇后赏给各宫的寻常安神香。但今夜过后,咸福宫彻查香料的动静,足以让如懿发现更多蛛丝马迹。
更鼓敲过三响时,安陵容被扔回延禧宫庑房。春禧踹开门泼来盆冷水:"晦气东西!又装死!"
她蜷在霉烂的棉絮里数着更漏。寅时三刻,窗棂传来笃笃轻响。阿箬塞进来的油纸包还带着体温,里头除了金疮药,竟还有小半块蜂蜡。
晨光初现时,安陵容对着铜镜往脸上敷药。镜中人眼角淤青未褪,唇色却艳得异常——昨夜咬破舌尖的血,正适合调成胭脂。她将蜂蜡融在药膏里,细细涂在冻疮上。咸福宫今日该请太医了吧?不知当值的,可是那位爱在香囊里藏情诗的陈太医?
忽听得外间喧哗,小宫女们叽喳如惊雀:"咸福宫走水了!说是熏笼打翻烧了帐子!"
安陵容将银铃铛的残片收进荷包。晨风卷着焦糊味飘进来,混着丝若有若无的零陵香气——此刻高晞月该发现,自己最爱的蜀锦鞋,正散发着与炭毒如出一辙的甜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