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滴答作响的仪器声。
汪浚熙睁开眼睛，又很快闭上。刺眼的光线让他头痛欲裂，喉咙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干涩。他试图抬起手遮挡光线，却发现手臂上插着针管，被医用胶带固定得严严实实。
"醒了？"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别乱动，你在输液。"
汪浚熙再次尝试睁开眼睛，这次他适应了光线。一位戴着口罩的护士正在调整他床边的输液架，记录本夹在腋下。
"我...在哪里？"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市立医院。"护士头也不抬地回答，"你在墓园昏迷，被清洁工发现时已经严重脱水，体温过低。能活下来算你命大。"
墓园。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雨水。蓝绣球。陈浚铭的笑容。还有那句"我爱你"。
汪浚熙猛地坐起身，输液管被扯得绷直。"现在几号？"他急切地问。
护士皱眉按住他的肩膀："躺下！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告诉我几号！"汪浚熙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荡的病房里回荡。
"5月20日。"护士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你昏迷了三天。"
三天。距离陈浚铭的生日已经过去三天。汪浚熙颓然倒回枕头上，闭上眼睛。三天前在墓园的一切像电影般在脑海中回放——陈浚铭的出现，那个冰凉的拥抱，还有他消失时留下的那句话。
"你的朋友在外面等了一整天。"护士的声音柔和了些，"要我叫他们进来吗？"
朋友？汪浚熙苦涩地想。他哪还有什么朋友。陈浚铭死了，张函瑞跳楼了，张桂源投江了。他的朋友都变成了骨灰盒里的粉末，装在他胸前的银质吊坠里。
"不用了。"他轻声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护士叹了口气，在记录本上写了些什么，然后离开了病房。
汪浚熙侧过头，窗外是医院的庭院，几株蓝绣球在阳光下开得正好。他想起陈浚铭最喜欢这种花，说它们像一团团蓝色的云。去年夏天，他们四个人——陈浚铭、张函瑞、张桂源和他——还一起去郊外看过成片的蓝绣球花田。张函瑞带了相机，拍下他们三个在花丛中打闹的照片。那张照片后来被陈浚铭洗出来，夹在他随身携带的素描本里。
"骗子..."汪浚熙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说好永远在一起的..."
他摸索着从病服口袋里掏出那个银质吊坠——医生居然没把它收走。吊坠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金属表面刻着三个小小的字母：C、Z、H。陈浚铭、张函瑞、张桂源。他轻轻吻了吻吊坠，然后把它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汪浚熙感觉自己在下沉，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
"汪浚熙。"
那个声音又来了。轻柔的，带着笑意的，陈浚铭的声音。
汪浚熙不敢睁眼，害怕这又是一场幻觉。
"别装睡啦。"声音更近了，他甚至能感觉到有呼吸拂过他的脸颊，"我知道你醒着。"
汪浚熙慢慢睁开眼睛。他不在病房里，而是在一间熟悉的画室——高中美术社团的活动室。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在画架和散落的颜料管上。空气中飘着松节油和咖啡的混合气味。
而陈浚铭就坐在他对面，穿着那件沾满颜料的旧围裙，手里转着一支铅笔。他的头发比汪浚熙记忆中长了些，发尾扫在锁骨上，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小浚铭？"汪浚熙的声音颤抖着，"这是...梦吗？"
陈浚铭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你说呢？"他伸手戳了戳汪浚熙的脸颊，"疼不疼？"
触感如此真实。汪浚熙抓住那只手，紧紧握住。"如果是梦，我不想醒来。"
"傻瓜。"陈浚铭任由他握着手，"你总是这样，逃避现实。"
"现实有什么好？"汪浚熙苦笑，"现实里没有你，没有张函瑞，没有张桂源。现实里只有我一个人。"
陈浚铭的表情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他抽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橘子糖，剥开包装纸塞进汪浚熙嘴里。"甜不甜？"
熟悉的甜味在舌尖扩散，汪浚熙的眼眶瞬间湿润了。"甜。"他轻声说，"就像你第一次给我吃的那种。"
"记得那天吗？"陈浚铭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你躲在画室哭鼻子，因为素描作业被老师批评了。"
汪浚熙点点头。怎么可能忘记。那是高二上学期，他因为急于求成，素描作业画得一塌糊涂。陈浚铭发现他躲在画室角落哭，二话不说往他嘴里塞了颗糖。
"难吃死了。"当时的汪浚熙边哭边抱怨。
"甜的东西能让人心情变好。"陈浚铭这样回答，然后拿起他的素描本，一笔一画教他如何排线。
"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小孩。"
汪浚熙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可你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这么说了。”
陈浚铭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窗边。阳光透过他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影子。"汪浚熙，看着我。"
汪浚熙抬起头，阳光刺得他眯起眼。
"我死了。"陈浚铭平静地说，"张函瑞死了，张桂源也死了。但你还活着。"
每个字都像刀子扎在心上。汪浚熙摇头："不，我不想——"
"听我说完。"陈浚铭打断他，"我们三个...都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张函瑞受不了抑郁症的折磨，我敌不过癌细胞，张桂源...他太爱张函瑞了，无法忍受没有他的世界。"
"那我呢？"汪浚熙哽咽着问，"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陈浚铭走回来，跪在他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触感冰凉却真实。"当然考虑过。就是因为考虑过，我们才希望你活下去。"
"为什么？"汪浚熙抓住他的手腕，"为什么是我？为什么留我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因为你比我们都要坚强。"陈浚铭的拇指擦过他的泪痕，"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四个人里必须有一个活到老，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世界听。"
汪浚熙想起那个夏夜。他们四个躺在学校天台上看星星，陈浚铭突然说："如果我们中有人先离开，剩下的人要替离开的人好好活着。"当时他们还笑他太伤感，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做不到..."汪浚熙摇头，"没有你们，我连呼吸都觉得疼。"
陈浚铭的表情变得严肃："汪浚熙，看着我。你知道为什么那天在墓园我会出现吗？"
汪浚熙怔住了："因为...我想见你？"
"因为你差点死了。"陈浚铭的声音变得严厉，"你的身体在墓园达到了极限，再晚一点被发现，就会真的来见我们了。"
画室的光线突然变暗，窗外的阳光被乌云遮蔽。汪浚熙感到一阵寒意。
"我不在乎。"他固执地说。
"但我们在乎！"陈浚铭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荡的画室里回荡，"你以为我们想看你这样糟蹋自己吗？张函瑞跳楼前最担心的人是你！张桂源投江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而我——"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不想让你担心..."
汪浚熙呆住了。他从没见过陈浚铭这样激动的样子。即使在得知病情的那天，陈浚铭也只是平静地接受了事实，没有把事实告诉他
"对不起..."汪浚熙低下头，"我只是...太想你们了。"
陈浚铭的表情软化下来。他伸手揉了揉汪浚熙的头发，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我知道，笨蛋。我们也想你。"
画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张函瑞和张桂源走了进来。张函瑞还穿着那件染血的校服，但脸上的笑容明亮如初；张桂源怀里抱着一个骨灰盒，看到汪浚熙时眼睛一亮。
"汪大少爷终于肯见我们了？"张函瑞笑嘻嘻地说，跳上画桌晃着腿。
张桂源把骨灰盒放在一旁，走过来给了汪浚熙一个结实的拥抱。"瘦了。"他皱眉评价，"没好好吃饭？"
汪浚熙说不出话来。三个逝去的挚友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这比任何梦境都要真实。他伸手触碰张函瑞的校服下摆——那里本该有血迹，但现在干干净净。
"这是...哪里？"他颤抖着问。
"你的记忆深处。"陈浚铭回答，"也是我们最后能相见的地方。"
张函瑞从画桌上跳下来，凑到汪浚熙面前："听着，我们时间不多了。你得做个决定。"
"什么决定？"
"是留下来陪我们，"张桂源严肃地说，"还是回去继续你的生活。"
汪浚熙困惑地看着他们："留下来？"
"就是死掉的意思啦。"张函瑞轻松地说，仿佛在讨论天气，"你的身体现在命悬一线，再拖一会儿就真的没救了。"
汪浚熙这才注意到，画室的光线越来越暗，角落里开始渗出阴影。温度也在下降，他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
"我..."他犹豫了。留在这里，就能永远和他们在一起。不再有痛苦，不再有孤独。
陈浚铭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汪浚熙，"他轻声说，"还记得我们的梦想吗？"
梦想。四个人一起开一家艺术工作室，陈浚铭教绘画，张函瑞负责摄影，张桂源管理财务，而他——汪浚熙负责设计。他们甚至给工作室起了名字："四叶草"，因为陈浚铭说他们四个就像幸运的四叶草，缺一不可。
"记得。"汪浚熙轻声回答。
"那个梦想还在等你实现。"陈浚铭微笑着说，"虽然我们三个不在了，但你可以带着我们的那份一起努力。"
张函瑞点头："对呀对呀，你得替我们多看看这个世界。"
张桂源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让我们失望。"
阴影已经蔓延到他们脚边，画室的墙壁开始剥落，露出后面无尽的黑暗。汪浚熙感到一阵恐慌，伸手想抓住他们："别走！"
陈浚铭握住他的手："汪浚熙，我爱你。我们三个都爱你。所以请你——"他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为我们好好活下去。"
"不要！"汪浚熙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陷入阴影中，"求你们了，别丢下我！"
"记得乖乖吃饭。"陈浚铭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你胃不好，别总吃泡面。"
张函瑞笑着挥手："下次见面，我要听你讲很多很多故事！"
张桂源最后看了他一眼："保重，兄弟。"
然后，他们消失了。画室崩塌，黑暗吞噬了一切。汪浚熙感到自己在坠落，坠入无底的深渊。
"不——！"
他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白光让他本能地闭上眼。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地响着，医护人员围在他床边，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
"血压回升！"
"准备肾上腺素！"
"他醒了！快叫医生！"
汪浚熙感到氧气面罩扣在他脸上，冰凉的液体通过静脉注入体内。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但意识却异常清醒。
陈浚铭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为我们好好活下去。"
泪水顺着太阳穴滑入鬓角。汪浚熙抬起颤抖的手，摸到胸前的银质吊坠。金属冰凉，却给了他莫名的力量。
"我会的。"他在心里默默承诺，"为了你们，我会活下去。"
窗外，一株蓝绣球在风中轻轻摇曳，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是谁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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