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后,宋南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决定:他去看了萧夜烛。
也许是出于仅存的一点点同情吧。
他走进通向地牢的楼梯,整个楼道只燃着几盏壁灯,跃动着虚弱的火苗,像一只只充满着无限威严的眼睛,于神坛之上,赋予世人最公平的审判。
宋南栖在昏暗的楼道中来回拐弯,这条路似乎很长很长,长到能看清每一盏壁灯;这条路又似乎很短很短,短到他来不及思考应该怎样面对萧夜烛。
拐出最后一个弯后,他来到了地牢。
楼梯口正对着的,正是嗜血魔魇。
宋南栖心里翻涌着许多复杂的情感,他忐忑不安地向前走了几步。
“南栖,好久不见!”
突然间,萧夜烛的声音回响在地牢内。
宋南栖定睛一看,那人倚靠着墙角蹲坐在栅栏边,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脸上只有无尽的疲惫。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但他全身上下的那一片纯黑,还是带来了一定的压迫感。
“好玩儿吗?”
宋南栖的声音如同冬日凛冽的寒风,竟然没有丝毫温度。
萧夜烛知道,那一份本来就不属于他的温柔,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萧夜烛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如秋日般凄凉,笑得几乎喘不上气,笑得几乎快要晕厥。
“你演得可真好,竟让我看不出丝毫的破绽。”宋南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是已经没有了温柔,“就算咱们认识又如何?我告诫过你的话,你是一点都没听,竟然敢走上这样的歧途。你……你真是……”
宋南栖拳头绷得死死的,终于还是随着一阵叹息,无力地松开了。
萧夜烛逐渐止住了笑声,他仰面朝天,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如果你不肯原谅我,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如今,他连求宋南栖杀了他,都不敢。
宋南栖听着这话,心里五味杂陈。
萧夜烛虚弱地摆摆手“罢了,能死在你宋南栖的手里,也是我萧夜烛的福分。”
宋南栖眼神很复杂。
两人互相僵持着,沉默了将近一刻钟。
宋南栖再次打破沉默:“你知道你杀了多少人吗?”
萧夜烛平静地回答道:“我尊重所有人,但我不在乎他们。”
宋南栖顿时觉得又气又好笑:“你这话是何意?难道你杀人就这一个理由?”
萧夜烛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沉默了几许,他缓缓张口道:“我这一生所负许多,但是你宋南栖是我的恩人。只要我萧夜烛能把欠你的还清,那我此生也就无憾了……”
萧夜烛伸手从怀中摸出一颗糖,继续说道:“我把你的记忆还给你,剩下的,你要我偿命,我也成全你。”
宋南栖想到了他给自己的那一盒安神香,然而,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你欠我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一定会让你加倍偿还!”
令宋南栖惊讶的是,萧夜烛竟然只回答了三个字:“谢谢你。”
宋南栖疑惑地皱起眉头。很奇怪,今天摆在他面前的,似乎已不再是往日那个铁石心肠、永远浪荡在腥风血雨之中的嗜血魔魇了。
他成了一个有感情、有某种期待的活生生的一个人。
可是,这依旧无法洗清他的罪恶。
宋南栖依然坚定不移地觉得,这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罢了。
萧夜烛惨淡地笑着:“南栖,你知道吗?就算让我伤害整个世界,我这柄剑也绝对不会伤你分毫。”
宋南栖却丝毫不领情:“那我的小师弟呢?”
萧夜烛像丢了魂一般,他机械地抬起干裂的嘴唇,缓缓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宋南栖只是冷笑了一声。
“其实……我……我不想杀他的……”萧夜烛说着说着,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手里的糖,“我……我真的……我真的不想杀任何人……我……我真的是身不由己……”
萧夜烛的额头上竟然浸出了一滴汗珠。他紧紧捏着拳头,几乎快把糖捏碎了:“是……是……是她!是她要挟我的亲人,不断地利用我,她……她这个恶魔,她不得好死!!!”
面对萧夜烛的歇斯底里,宋南栖一脸疑惑道:“她……是谁?”
萧夜烛的脸上浮现出了失望的神情:“给你的安神香,还剩最后一根。你今晚点燃它,就知道真相了。”
宋南栖淡淡地望着眼前的玄衣少年,心里涌现出一丝好奇:这个孩子,为何会被命运抛到这样的地方?他所谓的身不由己,是怎么回事?
宋南栖转过身,准备离去。
萧夜烛叫住了他。
宋南栖回过头,发现他正在微笑着,那笑容很善良、很真诚,与梦境里的他一模一样……
萧夜烛的声音不大,却让宋南栖听得明明白白。
“谢谢你的糖。”
*
宋南栖几乎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次日午后,他才想起萧夜烛口中的最后一根安神香。
他拉开抽屉,轻轻取出那个盒子。
盒盖打开,他取出那支香,随即点燃了它。
就在香燃起的一刹那,又是一缕浓烟飘出,像云海一般疯狂地涌出,很快又将整个厢房笼罩在了迷蒙之中。
和上次一样,这次又是在烟雾之中出现的身影,有着极强的身临其境之感。
这次,宋南栖全看到了。
他看到了萧夜烛被一点点培养成杀手的全过程。
他看到了萧夜烛在黑暗中无助地挣扎。
他看到了自己被瑶笙抹去记忆的全过程,看到了萧夜烛对自己无尽的思念与一遍遍折磨着他的忐忑。
“想救她,你就乖乖听我的话!”
“跑吧,跑吧,你跑的再远,飞的再高,你也永远是我紫竹宫培养出来的最好的杀手。这里就是你的归宿!”
这就是嗜血魔魇背后那不为人知的、血淋淋的真相!
这下,宋南栖全明白了。
这个可怜的孩子,等了他将近十年。
最后,却只留下一句对不起。
香燃尽后,四周的浓烟竟开始扭曲、伸长,如同一条舞动着的长蛇,蜿蜒着,猛地朝宋南栖冲来,一股脑钻进了他的身体。
宋南栖怔住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袭来,一点一滴,冲击着心脏。
满地的碎片被一只颤抖着的、血淋淋的手一块块地捡起,又慢慢地拼凑在一起。
遗失的记忆,开始逐渐完整。
破镜,终于得以重圆。
宋南栖沉默着,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阿烛……
恍惚间,一阵声音回响在四周,久久不肯散去:
“十年尘封匣,今朝始完璧。”
“君心若明月,我忆似寒漪。”
……
一遍遍的回声中,宋南栖早已泣不成声。
泪眼朦胧中,他看见了端放在桌上的一个长长的黑条。
那是萧夜烛的剑。
几乎就在一瞬间,他“嗖”地站起身,猛地抓起剑,飞也似地冲出了厢房。
他要去找萧夜烛。
*
午时三刻,石寒崖边。
萧夜烛几乎已经没有了意识,他只知道自己被一群魔鬼肆意地折磨。
他听得出来,有很多人聚在周围,不仅有云淮郡的侍卫,还有,好几个壮汉,好像还有一群普通百姓。
“啪嗒!”
萧夜烛伸手一摸,他衣领上糊了一团黏乎乎的东西,可能是西红柿。
随即,四周爆发出一阵孩童的笑闹声。
萧夜烛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他全身上下伤痕累累,几乎所有的力气都从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溢出,化作了人们的肆无忌惮的嘲笑。
昔日那人见人怕的恶魔,如今变成了人人都能垫着走路的彻底陷在泥里的烂石。
一个壮汉走上前,使劲抓住萧夜烛的衣领,将他拎到了半空,戏谑地望着他:“看看!曾经那高高在上的嗜血魔魇,手里没有了剑,也只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罢了!”说着,他将萧夜烛使劲一甩,后者狠狠地撞在了树上,震落了许多枝叶。
四周爆发出一阵狂笑,大家都在欣赏着陨落的恶魔,欣赏着他的无助与狼狈。
萧夜烛挣扎着,喉头滚动,用气若流丝的声音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我……我不叫……嗜血魔魇……”
壮汉再次上前将他拎起,狠狠朝石头上一甩:“我们管你叫什么,你不过是个一无是处、仗势欺人的死瞎子罢了!”
萧夜烛虚弱地倚靠在冰冷的石头上,粘稠的血从石壁上滚落,一点点地滴在草地上。
壮汉转过身面对着众人:“诸位想必都听说过嗜血魔魇的罪恶,你们当中也一定有人想要为自己冤死的亲友们报仇,”壮汉说着,得意洋洋地指向奄奄一息的萧夜烛“现在,他终于成功被我们抓获,如今的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的能力。现在,就把他交给你们,在保证他活着的前提下,把所有无辜生灵的冤屈,全部洗雪!”
下一秒,所有人似乎变成了丛林中的野兽,叫嚣着朝萧夜烛扑去。
恍惚中,萧夜烛感觉自己被人拽起,朝地下一扔。随即,一阵强烈的刺痛从左肩传来。
萧夜烛惨叫着,伸手想要拔出插在他左肩骨的剑,然而,下一秒又有人将他拎起,一拳打在了他的腹部。
萧夜烛往地上一摔,猛喷出一口鲜血。
接着,百姓们开始朝他身上扔各种水果、枝条、甚至是石头。
一个侍卫冲上前,将他摁在地上,使劲掐住他的喉咙。
四周的狂笑声此起彼伏,却一刻也没有停止。
在无尽的痛苦之中,萧夜烛几乎已经无法相信,他周围是一群自称谦逊有礼的云淮阁弟子和自称善良朴实的云淮郡百姓,而不是树林中野蛮残暴的野兽。
人性和兽性,究竟有何区别?
人们依然在对他无休止地拳打脚踢,想尽一切办法地折磨他。
萧夜烛越狼狈,他们就笑得越欢快。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给他来了一拳,将他狠狠地打在了树上。
那人狂笑不止,得意洋洋地说道:“他平常杀人是用右手挥剑对吧?今天,我就砍了他这右手,替所有人出口气!”
人们愉快的欢呼声中,那人拔出剑,朝萧夜烛的右肩飞快地刺去!
“住手!”
呼喊声中,一个人影飞出,护在萧夜烛面前,挥剑一挡。
四周立刻安静了。
来人正是宋南栖。他手里抓着萧夜烛的剑,扫视了一遍众人,然后转过身,看着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且浑身是伤的萧夜烛,心里一抽,眼眶立刻就红了。
宋南栖几乎来不及将剑放下,他朝前一扑,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将萧夜烛搂在怀中:“阿烛……我来了……”
萧夜烛几乎没有了意识,他隐约察觉着有人抱住了他,那人的身上很温暖、很亲切。
他知道那是谁。
“阿烛……”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如同洪水一般瞬间决堤,像萧夜烛裹得严严实实。他使劲将头栽到宋南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夹着血的眼泪,从黑绫里溢出,一点点地滴在宋南栖的衣襟上。
宋南栖紧紧搂着他:“阿烛,不怕,我在呢……我在呢……”
萧夜烛似乎察觉到了黑暗中的一缕阳光,这次是真的。他紧紧搂住宋南栖:这次,说什么都不能放手了,一定不能再失去了。
然而,人们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其中一个壮汉大喝道:“宋南栖,你这是什么意思?时辰已经到了,你还不快动手?!”
宋南栖轻轻拍了拍萧夜烛的肩膀,然后站起身,面向众人:“诸位,宋某今天来此处,是想说清楚这位所谓的‘嗜血魔魇’背后的真相。”
然而,还没等到他说下一句话,众人就气势汹汹地叫嚣起来。
“这什么人呐?”
“就是啊,事到如今都还敢包庇这个无恶不作的贱人!”
“还说是什么澜渊仙尊座下最优秀的弟子,呸!”
……
人们显然对他这句话极为不满,一致抗议着,有些话语甚至不堪入耳。
宋南栖努力想要平复众人的情绪:“大家都静静,我知道大家怨气很重,先听我说完!静一静,静一静!”
接着,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哦,我想起来了!之前这个嗜血魔魇扮演成了那个夜风驰,就是被他带进来的!”
其他人纷纷应和着。
“啊,怎么会?”
“这怎么……完全没有道理啊!”
又有一个人惊呼起来:“澜渊仙尊座下最优秀的弟子,竟然包庇这样的恶魔!想必他跟嗜血魔魇绝对是一伙的!”
“就是就是!”
宋南栖有些慌张:“大家先别冲动,先听我讲完!别冲动!”
然而,大家并没有听他说话。
“嗜血魔魇的罪恶早已是天地不容,不管是什么样的真相都无法赎清他的罪行!”人群中的一个人高呼着,“要我说,但凡是敢包庇纵容嗜血魔魇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就算是澜渊仙尊座下最优秀的弟子宋南栖,只要站在嗜血魔魇的队列和我们所有人作对,都该和嗜血魔魇一起消失,永绝后患!”
“就是!”“就是!”
众人纷纷高呼应和着。
“就应该把他们俩都杀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宋南栖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他一抹额头上的汗珠:“那个……大……大家别急,大家先别急!”
萧夜烛抿着嘴唇,思索了片刻后,他忍住伤痛,挣扎着站起身,下一秒,他转身飞快地朝悬崖边跑去!
“阿烛!”
宋南栖一惊,连忙飞奔上前。
好在,在萧夜烛坠下悬崖的前一秒,宋南栖左手持剑往地上一插,右手使劲一拽,拦住了萧夜烛。
然而下一秒,萧夜烛摸索着抓到了宋南栖持着剑的左手。
然后,他紧抓着宋南栖的手往自己身上狠狠一摁。
剑锋刺入了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溢出,在黑色的玄衣上竟然显得格外鲜亮。
宋南栖立刻愣在了原地。他一低头,发现萧夜烛正紧紧抓着他持着剑的左手,那只手将剑柄握得紧紧的。
可是……
宋南栖头脑一阵空白,他笨拙地张开嘴,眼里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阿……阿烛……你……”
一滴血从萧夜烛的嘴角流出,他颤抖着张开嘴唇:“南栖……我……还你清白……放我……走……吧……”
接着,他又使劲一摁,将剑身全部刺入了自己的身体。
“阿烛!”宋南栖这下彻底慌了。
萧夜烛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清晰地吐出一句话:
“与君识……无……憾……”
握着宋南栖的那只手无力地向下一垂,指尖还流淌着尚未凝固的鲜血。
“阿烛!”宋南栖徒劳地摇晃着那早已没有了声息的躯体,泪水夺眶而出。
一切是如此突然,他甚至来不及问为什么。
无边的空白中,只有萧夜烛临终前的话语,依然萦绕在宋南栖的耳畔。
阿烛……
在救赎自己和他人之间,你为什么要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