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江晏辞,是在桑树新芽初绽的时节。暮色如同浸了水的宣纸,淡淡青灰色晕染开来。他站在青石阶上,月白锦袍在昏暗中透出清冷的气息,腰间玉佩坠着柳若璃亲手结的同心穗,随风轻晃,仿佛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这三年……”他的声音低沉缓慢,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斤重。我注意到他袖口绣着精致繁复的金丝云纹,早已不是从前那件简单粗布衫的模样。指尖微微蜷起,似乎想要握住什么,却又在最后一刻松开。
春雨突然落下,细密的雨丝打湿了发间的桑木簪。簪头刻着歪歪扭扭的桑叶,是他用猎刀一点点雕出来的。记得那时,他蹲在溪边,削得满手血口子,却还是笑着把簪子别在我鬓角,说:“等咱们成亲,我给你打金簪。”那时的他,眼里有光,嘴角带笑,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凝聚在那句话里。
此刻,他身后停着一辆朱红车轿,垂帘上绣着“江”字家徽,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目。我低着头,数着石阶缝里新冒的蒲公英,听着他说:“林姑娘,与你相处的时光,我以为那就是爱,可直到遇见若璃,我才明白,那不过是我一时的错觉。”
雨丝渗进我的粗麻裙裾,凉意顺着肌肤蔓延到心底。我忽然想起初见那日,也是这般天气。山洪冲毁了官道,他满身是血倒在泥泞里,玄色锦袍被荆棘撕成碎布。我背着药篓经过,看见他腰间玉牌上刻着“江晏辞”。那时的他,狼狈不堪,却依然掩不住骨子里的贵气。
“林姑娘。”他递来一个乌木匣,指尖残留着沉水香的余韵。我打开匣盖,里面是紫红的桑椹,碎成了胭脂般的泪滴。这是去年秋日我们采的,他说要酿成酒,待来年桑花再开时与我共饮。如今,桑花未开,酒未酿,人已远。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幅水绿罗裙。我听见环佩叮咚,像极了他教我认星那夜,山涧里流淌的月光。那夜的星空璀璨,他指着北斗七星,轻声告诉我:“嫣娘,你看,那是北斗,永远指向北方,就像我的心,永远指向你。”
“对不起。”他又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桑叶在雨中簌簌作响,我望着他腰间新佩的芙蓉玉扣,突然笑出声。原来当真心碎时,是能听见声音的,像桑枝折断时那声脆响,清晰而刺耳。
那日他高烧呓语,我冒雨攀崖采药。野葛藤划破手腕,血滴在苍耳叶上,凝成朱砂似的珠子。他滚烫的手攥着我,一声声唤“嫣娘”,说等病好了要给我盖间青瓦房。那时的他,眼里只有我,仿佛我是他唯一的救赎。
后来,我们在桑林深处搭了竹屋。他学着砍柴,掌心磨出血泡;我教他辨认桑叶,总把他采的构树叶挑出来。暮春时,他束着粗布头巾,把熟透的桑椹兜在衣摆里,紫红汁液染透半幅衣袖。那时的我们,简单而快乐,仿佛时光永远不会流逝。
“过程已经是奖励。”我摸着木匣边沿的雕花纹路,那是我用桑枝烧炭画的花样。我们本没有交集,就像山雀与锦鲤,一个属于林梢,一个归于深潭。可命运偏偏让我们相遇,却又在最美的时刻将我们分开。
车轿消失在烟雨里,我蹲下身,把碎桑椹埋在老桑树下。去年今日,我们在这里埋下合衾酒。他捧着陶瓮的手在发抖,新泥沾满衣襟,却非要我念《诗经》里的句子。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我轻声念着,看雨滴在嫩叶上聚成水晶。远处传来山歌,采桑女挎着竹篮经过,发间别着今春第一朵紫云英。
回到竹屋时,晚霞染红了织机。半匹桑纹锦缎还缠着银梭,那是我要给他做夏衣的。去年七夕,他偷藏了最嫩的桑叶,说等织成绸缎,就带我去城里换金镯子。那时的他,眼里满是期待,仿佛那金镯子就是我们未来的见证。我坐在织机前,手指轻轻抚过那半匹锦缎,丝线细腻光滑,像是我们曾经编织的梦。
妆奁里躺着一条褪色的锦帕,帕角绣着歪歪扭扭的“江”字。那是他第一次拿绣针,血珠把桑叶染成浅红。我替他吮手指时,他睫毛扫过我掌心,痒得像春蚕啃食叶脉。那时的他,笨拙却真诚,仿佛每一针每一线都是他对未来的承诺。
山风穿堂而过,卷起织机上的浮尘。我把桑木簪投入灶膛,看火舌舔舐那些笨拙刻痕。就像那夜他教我写字,狼毫在桑皮纸上晕开墨痕,“生死契阔”四个字,终究没能写完。火光照亮了竹屋的角落,也照亮了我心底的荒凉。
晨起时,我发现桑椹发了新芽,嫩绿茎叶从乌木匣缝里钻出来。我把它移栽到溪畔,想起他说草木最知恩。暮春的雨总是绵长,如同某些来不及晾晒就霉变的情意。我蹲在溪边,看着那株新芽在雨中微微颤动,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无声的告别。
后来,听说江府张灯结彩,迎娶的是太医院首座的千金。送亲队伍经过桑林时,我正踩着木梯采叶。红绸飘过篱笆,落在去年他扎的秋千架上,惊起几只啄食桑果的灰雀。我站在梯子上,看着那红绸在风中翻飞,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
秋千板还刻着我们的名字,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我晃着空荡荡的藤绳,看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风里传来遥远的唢呐声,像是从前世飘来的叹息。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见他的笑声,清脆而明亮,像山涧里的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