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克一直期待着那个人能再次打开门，可是他终究没有等到。
就在奥尔菲斯离开的三个小时后，他已经开始感受到一种空落落的心情了。他以前一直都独来独往，也从未感觉到孤独，可是现在不是以前。
大概是这几年奥尔菲斯经常陪着自己，他已经习惯了。尽管他们不是形影不离，他总觉得奥尔菲斯还会出现的，会突然冒出来评价他弹的钢琴或者宣传自己写的短篇小说。
可是现在奥尔菲斯真的离开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其实有件事情他本来想借刚才的机会说的，但最终他忍住了，因为他知道对方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痛苦。所以他把自己的想法隐藏在刚才的拥抱里了。
其实我喜欢你，奥尔菲斯。我不确定你是否能接受，但是我想表达我的想法。我也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在我眼里你早就已经不只是我的朋友了。
你会接受这样的我吗？
不过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不希望伤害到你。
我等你回来再亲口告诉你。
奥尔菲斯这几天一直有给他发电子邮件。
*我很好，放心吧。*
*我当时大哭了一场，你会不会觉得对于我来说是很幼稚的行为？唉，想笑就笑吧，抱歉，我实在是……毕竟那是我的母亲，我当年离开她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哭一场的。*
*我想我需要再调理一下。*
*我想你了。*
*我准备买票回去了。我自恋地猜一下，其实你也很想我对吧？……开玩笑的。*
当然想。弗雷德里克这几天做梦都在想着他什么时候回来。他翻来覆去地把邮件读了很多遍，直到这条消息出现后终于如释重负。
但是他每天都有在关注新闻，现在似乎并不是个适合回来的好时机。
“菌群危机日益加剧，国内多地出现大规模菌群爆发，现大部分航班已停运，请各地市民做好防护措施……”
*奥尔菲斯，最近疫情好像有点严重，最好还是先别急着出发吧，毕竟航班都停了。*
*奥尔菲斯，你不会已经买了票吧？现在退票还来得及。*
*奥尔菲斯，已经过去13个小时了，你有看见我的消息吗？别急着出发，如果买了票就赶紧退票，你的安全最重要！”*
*奥尔菲斯，你为什么还不回我？*
*奥尔菲斯！*
*奥尔菲斯！*
*奥尔菲斯！*
在他的最后一条邮件发送两天后，弗雷德里克终于死心了，因为直到瘟疫严重到封城，他也没有等到他的朋友。
然后又过了几年，那时瘟疫依旧没有好转的城市已经宛若末世，本想成为作曲家的青年人也被迫走上了战地英雄的道路。他成为了冒险前行的先驱，当上了搜救队的队长，发生了后面的一切。
至于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早已随着再也没有回来的奥尔菲斯一起消失在了乌压压一片菌丝当中。
（六）
*第VII号变异种，菌丝较细，但繁殖能力极强。易寄生，会使人致幻。症状表现为初期头晕目眩，后期产生幻觉。*
“这是导致紧急运输感染致死的菌种。”菌丝研究放下了分析报告，“幻觉大概是见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物——我根据他的遗言判断的。他一直都希望能重见美好的旷野，以及那些生物们。”
“辛苦了。”
先驱探索留意到她的双眼上已结起厚重的黑眼圈，还有红肿的泪痕——熬夜和长期接触化学试剂的结果。她的眼神空洞而憔悴，却闪着诡异的光，像是某种荒谬的信仰。“……我没事，谢谢队长。”她苦笑了一下，“我研究很开心。”
疲惫的声音中是发自内心的享受。如果他早察觉出不对就好了。
先驱探索将手从钢琴上抬起。或许对他来说，只剩钢琴给予他慰藉了。
他不会忘记自己在实验室看到的那张字条的。布满折痕的纸片，被酸性试剂浸湿而泛黄。
*“队长，我很抱歉。当您看见这张字条的时候……*
*您大概不会找到我的，因为我或许已与菌林融为一体了。*
*我一直在寻找与它们共存的方法，但无济于事。直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要想共存，只有……融合。*
*我看到了……它们和我相处的很好。我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我那是幻觉，但已经结束了，就像紧急运输一样。*
*我曾经说过研究真的让我感到快乐，这些菌丝们……真的很可爱。*
*再见，队长，我要投身于新生命中去了。”*
先驱探索神思又恍惚回来。他倚靠在钢琴上，闭上了双眼。
他究竟还要失去多少人，奥尔菲斯、卢基诺·迪鲁西、戚十一。他身边的一个人都留不住，他还能保护谁。
视线模糊间，他似乎感受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奥尔菲斯？”
他猛地转头，却空无一人，仅剩透过落地窗的光。
“幻觉大概是见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物。”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
（七）
“疫情依旧没有好转，甚至日益严重。近日，我市一名飞行员试图用自制飞行器飞出城市，但探索失败。该飞行员现已被警方控制……”
先驱探索关掉了广播。他打开电脑，看到一条通知后突然瞪大了眼睛。“末世搜救，稀缺病案，新任务，赶紧出发！”他对着对讲机大喊。
“……空难？”末世搜救反复确认着通知。
“……是的。其实这起事故发生在很多年前， 飞机长由于感染菌丝而休克，导致……坠机。它就发生在……疫情开始的那天……”
先驱探索的声音颤抖着，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天就是奥尔菲斯最后一条信息的发送日期。他既希望能从中得到奥尔菲斯的信息，又希望找不到奥尔菲斯。
他不想接受奥尔菲斯已经死亡的事实。
待车驶到现场后，先驱探索意外地发现官方报道也在。她正端着相机，严肃地记录着事故现场的图像。她一向冲在最前线，渴望带回最真实的报道。
在其他搜救员的帮助下，已被侵蚀得体无完肤的飞机残骸被掀起，一具具骇人的白骨裸露出来。他们曾是多少个希望归家的游子，或是憧憬着新城市的旅行者，还有在飞机上劳苦工作的员工、机长。
可他们都没能到达终点站，他们的航程和生命的旅程在此搁浅。
先驱探索一排排扫视着死者。这是儿童，排除；这是一对至死都紧紧相拥的情侣，排除；这是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排除……检查了一圈，似乎并没有那个人，他竟松了一口气。
不对，不远处，仍有一些白骨，大概是坠机时没有死亡，但终究因殚尽粮绝而逝世的“幸存者”。
比如一个，双手牢牢地护着某物，右眼洞有着反光的……
该不会……他匆匆忙忙地奔上去……
金属边框已被锈蚀得不成样子，玻璃片却完好无损，架在眼眶上俨然如同生前的模样。
死者的双手护着的是笔记本电脑。尽管已严重损坏，但先驱探索认得，这台电脑曾经存着那个人的作品，曾骄傲地向自己展示的文学作品。
已经无法否认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重逢，本不该是这样的，他的奥尔菲斯本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
几乎在同一刻，官方报道的相机摔落在地上，发出悲痛的碰撞声。
“是他……”她近乎失声，“这是我的哥哥……”
她失去理智般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不会认错的……他就是我的哥哥……他就是在那天以后失联的……他说过要回老家，本应在那几天后回来的……这副单片眼镜是爸爸妈妈送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戴着……”
她强忍着站起来，“抱歉……我实在是难以接受，因为我自从……自从他失踪以后就一直在找他，直到今天……我真的控制不住……我……”
先驱探索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块毛巾。“节哀顺变，爱丽丝·德罗斯。”
她感激般地擦着眼泪，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对。“……等一下，您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定睛看着先驱探索被口罩覆盖的脸，终于反应过来那双仅露出的、长着细长的白睫毛的眼睛曾在哪里见过。“我……我想起来了！您是弗雷……”她激动地准备大喊。
“我是先驱探索，搜救队的队长。”先驱探索冷冷地回答，然后转身准备离开，只祈祷其他人不要看见他眼中的泪光。
先驱探索不难想象死者面临生命倒计时时的处境。
原本终于从亲人的离世中释怀，重振旗鼓怀揣期待地乘上返程的飞机，准备重见现在的亲人朋友。
早已敲好的消息还未按下发送键就被剧烈的晃动摔在地上，狼狈地捡起电脑，却为了稳住自身而来不及重新发送。
直至机身坠毁，重大的冲击波将几乎整机的人消灭。
他却因缓冲恰好，或者强烈想活下去的欲望，竟免于一死。但他也伤痕累累，力气仅够自己爬离机身，或是打开电脑。
这里是陌生的环境，没有信号，无法将他的讯息传递出去。
弗雷德里克和爱丽丝会不会着急呢？他们会不会找我呢？弗雷德里克……抱歉，我回不了你的消息了，也看不到你后面发的东西了。
他仍期望着能有直升机飞来，发现这架失事飞机。他还试图安慰其他和自己一样“幸存”的乘客。
“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他对一个哭泣的孩子说。
直到太阳和星空交替出现，一片又一片的云层浮过，一双又一双眼的闭上。
于是也轮到他了。在生命走到尽头前，他颤抖着打开电脑，竟奇迹般地还有电，还能运行。
他在上面留下了他的遗言，然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时隔多年，先驱探索竟还能导出报废的电脑中的数据，尽管只是一个txt文件，而且只有几行字。
*抱歉，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弗雷德里克。*
*其实在我说准备买票的时候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谁知道呢？*
*这是我对你的告别——如果你能看到，也别忘了向爱丽丝转答我的歉意。*
*我爱你，弗雷德里克。*
我爱你。
这句话太过沉重，他本以为会是他先说出这句话的，可事实是他连喜欢都没敢承认过。
先驱探索合上了电脑，缓缓地摘下了口罩，任凭眼泪浸湿双袖。他终于可以大哭一场了。
嘶哑的喉咙中涌出干咳声，然后是颤抖不止的嘴角。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桌上，最终失去规律而如雨般放肆乱洒。
先驱探索一向坚强沉稳，似乎从来不会哭泣，但弗雷德里克仍然是那个迷茫的青年。
他翻出了一张张他曾写下的，无法寄出的信，第一张已经有点微微泛黄。
*奥尔菲斯，好久不见，你还好吗？这世界似乎已经变得混乱，我也被迫放弃我原期望的未来——继续作曲，走上抗疫工作者的道路。但我还记得我曾经答应过你的……*
大片的泪水浸湿了信纸。
*我会写一首曲子，以此纪念我们的相识。只是……现在恐怕得改动一下，纪念相识的同时期盼重逢。*
*我希望等它写完的时候，就是我们再次重逢的时候。*
此后，一张又一张，既有叙事，又有抒情，仿佛奥尔菲斯一直陪在他身边，读完了他的每一封信一样。
可自我欺骗已不再有意义。
先驱探索模模糊糊地抓起笔，写下几行字，然后重重地瘫在床上，银白色的头发散落满床，和窗外的菌群般无序。
*我已经完成了，奥尔菲斯。我说过的，当我们重逢之时。*
*我知道我将去哪里找你。*
（八）
乌云依旧笼罩，从几年前到现在从未变过，有也仅仅只是更添一层阴霾。
以及再次孤身一人。
先驱探索最后的伙伴，末世搜救和稀缺病案，也在菌群中埋藏。甚至，菌丝还结成障壁，让这对苦命鸳鸯至死都无法相拥。
神就是这样喜欢耍把戏，人类终究只是祂的玩具之一。
但也只有神是永恒的，无敌的。先驱探索已经彻底放弃了自己苦苦追寻的明日。成为信徒而奔赴圣地能实现最初的愿望吗？
先驱探索轻抚着琴键，灵动的音符从指间跃出，就像那时他第一次见到奥尔菲斯一样。
他正处在他们小队曾经标注的“重污染区”的核心菌群下——他还叹惋过为何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有一架旧钢琴。他知道这里是那位看不见的神休眠的地方。
神似乎也回应了他的琴声。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愈发接近，然后停下，取而代之的是菌丝蠕动的声音。
他继续弹，弹过了高昂激进的旋律，又流过平缓的曲段，以渐弱的乐章休止，正如他们断断续续的共同回忆。
音符再次跳出，绘起欢快热情的旋律，像是温馨重逢场景的构想。
琴音戛然而止，先驱探索转过身，带着盈眶的泪水。
熟悉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面带微笑，若不是脚下萦绕的黑色菌丝，他几乎以为是逝者返生。
“……奥尔菲斯，好久不见。”
对方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可是你也知道我早就已经不在了，你看到的只是你的幻觉。就像你的朋友们那样，感染后见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物，或者人。”
“没关系……”先驱探索笑着摇摇头，摘下口罩。他仍然是多年前那个弗雷德里克的模样，只是饱含泪水的双眼憔悴而无光。
“这么多年你变化也不大嘛。”
“你不也是？”弗雷德里克再次挤出笑容，向前走去。
“那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变了……”
“无所谓。至少……我们终于重逢了。”
弗雷德里克张开双臂，紧紧地抱着面前的“奥尔菲斯”，他深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因为他自己或这个世界，都即将走向末路。
“我爱你，奥尔菲斯。永别了。”
他感受到对方的手似乎也搭了上来。许久之后身体的接触消失了，仅剩菌丝缠绕的触感。一条一条，细密地攀上他的身体，他的手臂，最后覆盖住他的面庞。
就此，他投入神的怀抱。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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