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传来碗碟轻微碰撞的脆响和周振国对平板里财经新闻的几句低沉点评。那些声音,连同这个弥漫着昂贵气息却冰冷得毫无人气的“家”,都像隔着遥远厚重、无法打破的钢化玻璃。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将他彻底淹没、封存。
晚餐是一场无声的凌迟。
巨大的黑胡桃木餐桌上,精致的骨瓷餐具里盛着营养师搭配、顶级私厨烹饪的菜肴,摆盘精美如艺术品,食材名贵珍稀。然而这一切在周蔚澜口中都味同嚼蜡,好似在吃行刑前的最后一餐。他机械地咀嚼着,食不知味,所有感官都向内封闭,只留麻木的躯壳进行吞咽的本能动作。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每一次下咽都异常艰难。
母亲周敏不再说话,只是偶尔投来一瞥。那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不满,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他从里到外照得无所遁形。父亲周振国沉默用餐,姿态优雅,刀叉切割食物几乎没声响,但他的沉默本身就如巨大山峦,散发出沉重压力,沉沉压在周蔚澜背上,让他几乎直不起腰。他只想这场酷刑快点结束。
终于,周振国放下刀叉,用餐巾轻擦嘴角,动作一丝不苟。他淡淡开口:“我吃完了。”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如同机器播报。他起身离开餐厅。
周蔚澜几乎立刻跟着放下银叉,发出轻微磕碰声。他低垂着眼,不敢看母亲,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消散的风:“……我也吃完了。”
“等等。”周敏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像道无形锁链瞬间捆住他起身的动作。
周蔚澜的动作僵在半空,心脏再次被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周敏慢条斯理地用雪白餐巾擦着手,动作优雅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她抬眼,目光再次锐利地钉在周蔚澜身上:“你哥下午发来他们课题组最新的阶段性研究报告。”她下巴朝客厅茶几抬了抬,那里放着份装订精美、足有几十页厚的文件,“我打印出来了。去,好好看看。看看你哥现在研究的课题是什么高度!看看人家在学术前沿是怎么思考、怎么解决问题的!别整天盯着自己眼前那点高中课本就满足了,就觉得自己多努力了!眼界,周蔚澜,眼界要打开!目标要定得高!明白吗?这就是差距!”语气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明白了,妈。”周蔚澜的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他像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转身走向客厅。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报告,指尖触到光滑的铜版纸封面,冰凉的温度瞬间顺着指尖蔓延到心脏。封面上是周沐阳的名字和复杂深奥的英文课题名称。纸张散发着淡淡油墨味,此刻却像催命符咒,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力。他拿着它,如同拿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步都重若千斤,一步一步挪向二楼的房间。身后,母亲那道审视的、冰冷的目光如芒在背,如影随形。
关上厚重的实木房门,终于隔绝了外面刺眼的光线和无声却无处不在的巨大压力,周蔚澜像被抽走最后一根支撑的提线木偶,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失去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到柔软却冰冷的地毯上。
房间里没开灯。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透过昂贵的遮光窗帘缝隙,在室内投下模糊晃动、扭曲的光影。黑暗像层稀薄的茧,暂时包裹了他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紧紧抱着那份冰冷的报告,如同抱着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如同抱着个巨大的、无法逾越的、名为“周沐阳”的阴影。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麻木的脸颊,滴落在报告光滑冰冷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湿痕。这一次,他不再压抑,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小兽濒死般的呜咽,声音被厚重的房门和地毯吸走。身体因极致的悲伤和铺天盖地的绝望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着。胃部的绞痛如同有冰冷的刀子在反复搅动,尖锐而持久。那份象征着哥哥无上荣耀、也象征着他无尽失败的报告,无声地滑落在脚边的地毯上,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嘲讽的光泽。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突兀。周蔚澜浑身一颤,摸索着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光刺得他眯起眼,看清来电显示的“哥”字时,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指尖颤抖着划开接听键,他把手机贴在耳边,刚要开口,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细碎的抽噎声。
“蔚澜?怎么了?”电话那头传来周沐阳温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刚跟妈通完电话,听她说你转学第一天不太顺利?期末成绩出来了吗?”
听到哥哥的声音,周蔚澜积攒了一整晚的委屈和绝望像决堤的洪水,再也忍不住。他死死咬着下唇,压抑的哭声还是从指缝间漏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哥……我不行……我真的做不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周沐阳放柔的声音:“慢慢说,别急。是不是妈又说什么了?”
“她骂我没用……说我不如你……”周蔚澜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母亲的指责、父亲的冷漠,还有那座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奖杯墙,“这里的人都好厉害……我好像永远都追不上……”
“蔚澜,”周沐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量,像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托住他下坠的情绪,“妈说话是急了点,但她没有恶意。你不用跟任何人比,更不用跟我比,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可是……”
“没有可是。”周沐阳打断他,语气坚定却温柔,“我知道你压力大,但你已经很努力了,哥都看在眼里。别逼自己太紧,偶尔考第二也没关系,重要的是你在进步。”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笑意,“等你高考完,哥一定申请回来,带你去海边散心,什么都不用想,就咱们俩,好不好?”
周蔚澜攥着手机,指节泛白,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是刚才那种绝望的哭,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真的?”
“当然是真的。”周沐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哥什么时候骗过你?现在先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嗯?”
“嗯……”周蔚澜吸了吸鼻子,声音渐渐平稳了些。
挂了电话,手机屏幕暗下去,房间重归黑暗。但周蔚澜心里那片冰封的角落,似乎悄悄融化了一小块。他蜷缩在地毯上,窗外的雨声还在继续,却好像不再那么刺耳了。
他抬手抹掉眼泪,指尖还残留着手机屏幕的余温。或许,他还能再撑一会儿,等到高考结束,等到哥哥回来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