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雕花铁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最后一丝暮色隔绝在外。扑面而来的不是暖意，而是消毒水与昂贵木蜡油混合的冰冷气息，像无形的冰水瞬间浸透周蔚澜单薄的校服，直渗骨髓。玄关感应灯应声亮起，惨白光线打在光可鉴人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面上，清晰映出他苍白疲惫的脸，像个误闯无菌实验室的幽灵。
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亮得刺眼，将每一寸空间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人无所遁形。母亲周敏端坐在宽大的巴塞罗那椅上，一身剪裁利落的香奈儿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面前那杯锡兰红茶早已冷透，她捏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目光却如手术刀般锐利，精准刺向刚进门的儿子。父亲周振国坐在旁侧单人沙发里，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正对着平板电脑处理邮件，屏幕冷光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听到开门声，他只抬了下眼皮，漠然的视线扫过周蔚澜，像评估刚签收、价值不明的货物，随即又低了下去。
“回来了？”周敏的声音响起，没有问候，只有冰冷的陈述，像份例行公事的确认函。
周蔚澜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他沉默地换上门口摆放得一丝不苟的拖鞋，动作迟缓，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无形荆棘上。走到客厅中央那片冰冷的光晕下，他像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只有父亲指尖划过平板屏幕的轻微摩擦声断续响起。
“第一天转学，感觉怎么样？”周敏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前倾，精心描画的眼睛紧紧锁住他的脸。那目光不像询问，更像审问，带着不容敷衍的穿透力。
周蔚澜喉结艰难滚动，喉咙干涩发紧：“……还好。”声音轻如羽毛落地，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还好？”周敏的声线陡然拔高，像锐器刮过玻璃，裹着浓重的质疑与毫不掩饰的嘲讽，“怎么个好法？坐在最后一排也叫好？跟那个出了名不务正业、把学校当自家后花园的江程野同桌也叫好？”她倏地起身，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而冷硬的“嗒嗒”声，一声声敲在周蔚澜紧绷的神经上。她步步逼近，昂贵的香水味在空气中弥漫，此刻只令人感到窒息与压迫。
“妈，”周蔚澜的声音带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试图解释，“位置是林老师安排的……”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脚跟抵住冰冷的墙根。
“老师安排的你就认了？！”周敏厉声打断，尖利的声音刺破凝滞的空气，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的主见呢？你的判断力呢？周蔚澜，你不是三岁小孩了！我和你爸花了多少心思，托了多少层关系，才把你塞进这个学校！那是普通人能进的地方吗？是让你去最后一排‘还好’的吗？！”她停在周蔚澜面前一步之遥，近得能让他看清她眼底燃烧的怒火与深切的失望。
“我们是为了让你争气！拿第一！是让你去把那个江程野给我踩下去！”涂着精致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鼻尖，声音因激动微微发颤，“你看看你哥哥！周沐阳！人家在名校读研，导师视若珍宝，项目做到行业前沿！你呢？高二了！上次期末考是什么名次？年级第二！又是第二！”她将“第二”二字咬得极重，字字如锤，狠狠砸在周蔚澜心口，砸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妈，我……”周蔚澜张了张嘴，胃部传来熟悉的绞痛。他想说竞才高手如云，想说江程野实力深不可测，想说自己已拼尽全力……但这些话在母亲滔天怒火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闭嘴！”周敏厉声喝止，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我不想听任何借口！失败者才找借口！我只看结果！结果就是你不如你哥！就是你不够努力！就是你没用！”她猛地转身，手臂带着凌厉风声指向客厅那面巨大的玻璃展示柜。柜子在刺目光线下，如同一座精心供奉的神龛。
里面整齐陈列着厚厚一摞奖状、闪亮的奖杯、烫金的证书，层层叠叠几乎占据整面墙。全国高中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金奖、国际数学建模挑战赛特等奖、顶尖大学保送确认函……最中心、最耀眼的位置，是张精心装裱的周沐阳在实验室的照片。照片上的青年意气风发，眼神锐利，背景是精密仪器和复杂公式。这些冰冷的物件无声散发着巨大压迫感，像张无形巨网将周蔚澜死死罩住，勒得他快要窒息。
“看看！看看你哥！再看看你自己！”周敏的声音如淬毒冰锥，每个字都带着倒刺，扎进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你有什么脸面说‘还好’？有什么资格松懈？抑郁症？我看你就是懒！就是矫情！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差！就是找借口逃避责任！我们周家，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
“够了！”一直沉默的周振国突然出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家之主的绝对威严，像把冰冷铁锤砸断周敏越来越失控的言语。他放下平板，皱眉看向周敏，镜片后眼神毫无温度：“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吃饭。”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佣人换餐具。
周敏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狠狠剜了周蔚澜一眼，那眼神满是极致的失望与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在看块无法雕琢的朽木。最终她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走向餐厅，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如同战鼓。
周振国的目光再次落到周蔚澜身上，像扫描仪扫过有瑕疵的产品：“收起你那些没用的情绪波动。记住，你的任务就是学习，就是考第一。其他的，少想，少惹麻烦。”说完他也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餐厅，没再看儿子一眼。
巨大的客厅瞬间只剩周蔚澜一人。刺目的水晶灯光倾泻而下，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冰冷地面上。母亲那些尖锐的、否定他存在价值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反复撕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墙上哥哥的荣耀照片，那自信锐利的眼神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视网膜上。
他站在原地，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胃里的绞痛骤然加剧，变成翻江倒海般的痉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湿后背。他用力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进柔软的唇肉，直到浓烈的铁锈味在口腔弥漫，才勉强压下直冲喉咙的恶心感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呜咽。
单薄的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像寒风中被狂风撕扯、即将破碎的枯叶。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如同濒死小兽在喉咙深处绝望呜咽。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失控地砸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又很快被这冰冷华丽的牢狱吞噬，只留下更深的、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心脏最深处，冻结了所有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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