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窃春日雪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林砚之第一次遇见沈惊寒,就是在这样一个黏连的雨天。
那时他刚从书院抄完书,青布长衫下摆沾了泥点,怀里紧紧护着的宣纸却依旧平整。转过巷口时,一辆失控的马车撞翻了路边的货摊,竹篮里的梅子滚得满地都是,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痕迹。他下意识后退,却撞进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
“小心。”那人的声音比雨丝更凉,却稳稳托住了他的胳膊。
林砚之抬头,看见一把青竹伞下的沈惊寒。他穿着月白锦袍,袖口绣着暗纹寒梅,眉眼清俊如远山覆雪,偏偏眼底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像春风吹化了枝头的冷霜。
“多谢公子。”林砚之慌忙站稳,脸颊有些发烫。
沈惊寒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宣纸上,轻笑:“看这字迹,是城南书院的学生?”
“是,晚生林砚之。”
“沈惊寒。”他指尖转着伞柄,“正好顺路,我送你回去。”
雨幕里,青竹伞撑起一片小小的天地。林砚之能闻到沈惊寒身上淡淡的冷梅香,混合着雨水的清冽,让他心跳失了节拍。他偷偷看对方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指尖微凉,忽然想起书院里先生讲过的话——有些人,遇见了便是劫数。
自那日后,沈惊寒时常来找林砚之。有时是带他去画舫听曲,有时是邀他去书斋品墨,更多时候,只是坐在书院外的老槐树下,等他放学。
沈惊寒从不提自己的家世,只说自己闲散惯了,难得遇到投缘的人。林砚之也不问,他沉溺在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柔里,像寒冬里贪恋暖阳的雀鸟。
深秋时节,林砚之生了场风寒,躺在租来的小屋里昏昏沉沉。沈惊寒闻讯赶来时,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他熟练地生火煎药,用温热的帕子擦去林砚之额头的冷汗,整夜守在床边。
林砚之半夜醒来,看见沈惊寒趴在床边睡着了,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抚平那蹙起的眉头,指尖刚要触到,却被对方猛地抓住。
沈惊寒睁开眼,眼底带着未散的惊惶,见是他,才慢慢松开手,声音沙哑:“醒了?渴不渴?”
“沈大哥……”林砚之喉咙干涩,“你怎么不睡?”
“怕你再发烧。”沈惊寒起身倒了杯温水,扶他起来喝,“快好了,喝完药再睡会儿。”
药很苦,林砚之皱着眉咽下去,舌尖却突然尝到一丝甜意。沈惊寒不知何时塞了颗蜜饯在他嘴里,带着清润的梅香。
“不苦了吧?”沈惊寒笑看着他,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林砚之含着蜜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跳如擂鼓。窗外月色正好,透过窗棂洒在沈惊寒的侧脸上,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光。那一刻,他忽然想,就这样一辈子也很好。
冬至那天,沈惊寒带林砚之去了城郊的梅林。千树寒梅凌寒怒放,暗香浮动,雪落无声。
“这里的梅花开得最好。”沈惊寒站在梅林深处,白衣胜雪,与漫天飞絮融为一体,“我每年都来。”
林砚之看着他,轻声问:“沈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惊寒转过头,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有,不过快解决了。”他走近几步,轻轻拂去林砚之肩头的落雪,“砚之,等过了年,我带你去北方看雪好不好?那里的雪比江南大,能埋到膝盖。”
“好。”林砚之用力点头,心里甜得发颤。
沈惊寒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低头,在他额间印下一个轻吻,像一片雪花落下,转瞬即逝。
林砚之僵在原地,脸颊滚烫,心跳快得要炸开。沈惊寒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继续赏梅,只是耳尖悄悄红了。
那个冬天,他们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沈惊寒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温柔,偶尔会在无人处牵他的手,或是在他看书时,从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林砚之沉溺其中,将那些不敢言说的情愫藏在心底,以为春天总会到来。
开春后,沈惊寒却来得少了。有时林砚之等他到深夜,也只等到一句“今日有事,改日再聚”的字条。他开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三月初,江南下起了春雪,细密的雪花落在抽芽的柳枝上,像是一场短暂的幻觉。林砚之收到沈惊寒的信,让他去城外的渡口相见。
林砚之揣着信,一路跑向渡口。春雪沾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却毫不在意,心里满是重逢的期待。
渡口停着一艘画舫,沈惊寒站在船头,依旧是月白锦袍,只是脸色苍白得厉害,眼底没了往日的笑意。
“沈大哥!”林砚之挥手。
沈惊寒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却只是招了招手,让他上船。
画舫里暖意融融,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林砚之刚要问,就看见沈惊寒咳了起来,帕子捂在嘴边,拿开时,上面染着刺目的红。
“你怎么了?”林砚之惊慌失措地冲过去。
沈惊寒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声音虚弱:“砚之,我要走了。”
“去哪里?不是说好要带我去北方看雪吗?”林砚之眼眶泛红。
“有些事,必须我去做。”沈惊寒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林砚之,“这个给你。”
林砚之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支玉簪,簪头雕刻着一朵寒梅,栩栩如生。
“这是……”
“我本是北方沈家的人,家族卷入纷争,我必须回去了结。”沈惊寒看着他,眼神温柔又痛苦,“砚之,忘了我吧,你本该有安稳的人生。”
“我不要安稳!我只要你!”林砚之抓住他的衣袖,泪水夺眶而出,“沈大哥,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沈惊寒闭上眼,用力挣脱他的手,声音带着颤抖:“我给不了你未来,留在我身边,只会让你陷入危险。”他转身看向窗外的春雪,“江南的雪留不住,就像我留不住你一样。”
“不是的!”林砚之哭喊着,“我不在乎!”
沈惊寒没有回头,只是对船夫说:“开船。”
画舫缓缓驶离渡口,林砚之站在岸边,看着沈惊寒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烟雨蒙蒙的江面上。春雪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锦盒,玉簪的寒气透过掌心,渗入心底。
沈惊寒走后,林砚之大病一场。病好后,他依旧每天去书院读书,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等他放学的身影。他时常拿出那支玉簪,摩挲着上面的寒梅,想起沈惊寒在梅林里的轻吻,想起他温柔的眉眼,心如刀割。
他开始打听北方沈家的消息,却只听到些零星的传闻——沈家内斗惨烈,最终赢家踩着鲜血上位,却在事成之后离奇病逝。
那年冬天,江南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林砚之抱着沈惊寒送他的那把青竹伞,去了城郊的梅林。雪覆盖了枝头的残梅,天地一片苍茫。
他在梅林深处,看到一棵最粗壮的梅树下,放着一个熟悉的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封泛黄的信,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信里,沈惊寒说他本是沈家旁支,被推到风口浪尖,不得不卷入权力争斗;说遇见林砚之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时光,却也是他最大的牵挂;说他早已身中剧毒,回北方不过是殊死一搏,能活着回来的几率微乎其微。
“砚之,江南的春天很好,你要好好活着,就当……从未遇见我。”
信的末尾,画着一朵小小的寒梅,旁边写着三个字:勿念我。
林砚之蹲在雪地里,抱着那封信,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雪花落在他的发间眉梢,渐渐堆积起来,像给他覆上了一层薄雪。
他想起沈惊寒说过,要带他去北方看雪。原来从一开始,那就是一场无法实现的诺言。
后来,林砚之考取了功名,离开了江南。他再也没去过那片梅林,却总在每个下雪的日子,拿出那支玉簪。
有人问他,为何终身未娶。
他只是望着窗外的落雪,轻声说:“我等的人,被困在了春天的雪地里,再也没出来。”
江南的春雪易融,就像有些人,遇见了,又错过了,只留下一生的念想,在岁月里慢慢冷却,化作心头一道永不愈合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