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辞
青石巷的雨总带着股潮湿的墨香。阿砚坐在“砚记”裱画铺的门槛上,看着雨丝斜斜织进对面的竹篱笆,篱笆上爬满的牵牛花被打湿了花瓣,却仍执拗地仰着头,像极了师父年轻时的模样。
铺子里飘来艾草的气息,是师母亲手缝制的防蛀香囊。阿砚起身拍了拍裤脚的潮气,推门时铜铃“叮铃”作响,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师父正站在案前裱一幅旧画,昏黄的台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鬓角的白发在光线下泛着银灰,像落了层细雪。
“师父,这幅《秋江独钓图》的绫边选米白还是月白?”阿砚拿起两块绫罗,轻声问道。
老画师没回头,指尖捏着的排笔在宣纸上缓缓滑动:“米白吧,原主说画是故人送的,要透着点暖意才好。”他的声音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总藏着股温柔的韧劲儿。
阿砚应了声,低头整理工具时,瞥见案角压着的素笺,上面是师父昨夜写的字:“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字迹清瘦,却风骨犹存,像他教自己握笔时说的那样,“笔要稳,心要静,墨才能顺着心意走。”
她来“砚记”已经八年了。十四岁那年家乡遭了水灾,爹娘把她托付给远房亲戚,可没过半年亲戚便嫌她累赘。一个雪天她揣着半个冷馒头在巷口徘徊,是师父把她领回了铺子里。师母亲手给她煮了姜汤,用布巾一点点擦去她冻得发红的手,说:“以后就在这儿住下吧,学门手艺,饿不着。”
那时师父的眼睛还很亮,能在烛光下给古画补虫蛀的缺口,指尖捻着比发丝还细的丝线,一针一线比绣花还要仔细。师母总坐在窗边绣香囊,艾草的清香混着墨香,成了阿砚对“家”最深的记忆。
可三年前师母走了,师父的眼睛便一天天模糊起来。起初是看小字要戴两层老花镜,后来连最熟悉的朱砂都要凑近了才能辨清颜色。如今他已很少接裱画的活,大多时候是阿砚在操持,他只在旁边指点,偶尔兴起,便在宣纸上写几笔字,或是给阿砚讲画里的故事。
“阿砚,你看这处山石的皴法,”师父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原主说是民国时一位先生画的,送给他心上人。你瞧这水面的波纹,藏着‘相思’两个字呢。”
阿砚凑过去细看,果然在墨色浓淡间看出隐约的字形,忍不住笑了:“师父您眼睛不好,心倒比谁都亮。”
师父放下排笔,从怀里摸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块温润的和田玉,雕着只衔莲的白鹭。“下个月你生辰,这个给你。”他把玉佩塞进阿砚手里,玉的温度顺着指尖漫上来,“是你师母亲手打磨的,她说等你出师了就交给你。”
阿砚的指尖一颤,玉佩上还留着师父掌心的温度。她知道师母走前最放心不下自己,夜里总在灯下摩挲这块玉,说要让它沾点烟火气,将来能护着阿砚平平安安。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忙低头用袖子擦了擦,却听见师父轻轻叹了口气。
“人这一辈子,就像裱画,”他慢悠悠地说,“宣纸是底子,绫边是装饰,可最要紧的是那层浆糊,得用糯米熬,稠了不行,稀了也不行,得恰到好处,才能让画心和背纸牢牢粘在一起。就像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太近了容易腻,太远了又容易散。”
阿砚没说话,静静听着。师父的话总像老茶,初尝时淡,回味却悠长。
雨停的时候,巷口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声。阿砚出去买了束雏菊,师母生前最爱这花,说它不起眼,却开得热闹。她把花插进青瓷瓶里,摆在师母常坐的藤椅旁,忽然发现窗台上晒着的艾草已经干透了,便取下来细细揉碎,装进素布袋子里。
“师父,明天赶庙会,咱们关门去逛逛吧?”阿砚把新做的香囊挂在门把上,艾草的清香混着花香漫开来。
师父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听说街口的糖画张又出新花样了。”
第二天清晨,阿砚扶着师父走在庙会的人群里。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师父画里的留白。卖糖画的摊子前围满了孩子,师父指着那只威风凛凛的糖老虎,轻声问:“还记得你刚来那年,非要买糖画,结果吃成了小花猫吗?”
阿砚脸一红,正要反驳,却见师父从口袋里摸出个纸包,里面是她最爱吃的桂花糕,还是热的。“路过那家老字号,想着你准爱吃。”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逛到午后,两人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歇脚。河面上漂着几片荷叶,有蜻蜓立在上面,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师父忽然指着远处的柳树说:“你师母年轻时,总爱在柳荫下绣东西,说风一吹,丝线能跟着柳条跳舞。”
阿砚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忽然明白师父说的“缘分如浆糊”是什么意思。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子,就像熬浆糊时的火候,不疾不徐,却在不知不觉间,把彼此的生命牢牢粘在了一起。她曾以为浮生若梦,聚散无常,可此刻握着师父微凉的手,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墨香,忽然觉得安稳。
回到铺子里时,夕阳正斜斜照在案台上。阿砚扶师父坐下,给他泡了杯菊花茶,转身去整理白天收来的旧画。其中一幅是仕女图,边角有些磨损,画中人手持团扇,眉眼温柔,像极了师母。
“师父,这幅画我来裱吧,用您说的米白绫边。”阿砚轻声说。
师父点点头,从怀里摸出那支用了三十年的狼毫笔,在宣纸上写下:“岁月忽已晚,灯火要人归。”字迹虽不如从前挺拔,却多了份历经世事的温润。
阿砚看着师父的侧脸,看着墙上燕子的剪影,看着案台上散发着清香的艾草香囊,忽然觉得,所谓浮生,不过是有人陪你看尽四季,有人等你灯火归家。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子,早已在时光里酿成了最醇厚的暖。
窗外的牵牛花又开了几朵,沾着傍晚的露水,在暮色里轻轻摇晃。铜铃偶尔叮当作响,像是时光在低声浅唱,唱着这人间最寻常,也最温暖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