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沽梦深
滇西北的泸沽湖总带着几分神秘,秋日的晨雾从湖面漫上来,像一匹淡青色的纱,轻轻笼住湖岸的木楞房。阿依提着竹篮走过长满青苔的石板路,篮中刚采的格桑花沾着露水,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银饰在发间叮咚作响。
“阿依,今日雾这样重,去草海可要当心些。”祖母站在木楼的廊下,披毡被湖风吹得微微扬起。她布满皱纹的手搭在栏杆上,望着这个从小在湖边长大的孙女,眼底藏着担忧。“听说昨夜有外地客商的船队靠岸,别去招惹生面孔。”
阿依笑着回头,麻花辫上的红缨穗轻轻摆动:“祖母放心,我去采些海菜花,做你爱吃的花饼。”她自幼跟着祖母在湖边生活,泸沽湖的每一处水湾、每一片芦苇荡都熟稔于心。这湖是摩梭人的母亲湖,也是她生长的摇篮,雾再浓,她也能循着水波的声音找到回家的路。
木桨划开晨雾,猪槽船在水面无声滑行。阿依坐在船尾,看着雾中的湖光山色渐渐展开——远处的格姆女神山若隐若现,岸边的经幡在风中飘动,水鸟贴着水面掠过,激起一圈圈涟漪。她忽然唱起古老的歌谣,歌声清越,像湖面上跳跃的阳光,驱散了薄雾。
船行至草海深处,大片的芦苇在雾中摇曳,露出水面的根茎上,点缀着白色的海菜花。阿依正要俯身采摘,却听见芦苇丛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她警觉地停住手,握紧了船桨——这片水域常有水獭出没,但这般动静却不像野兽。
“谁在那里?”她轻声问道,歌声骤停,湖面只剩下桨声和风声。
芦苇丛分开,一艘装饰华丽的乌篷船缓缓驶出,船头站着一位身着青衫的公子,正拿着画笔写生。他闻声抬头,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眉目如远山含黛,眼神中带着几分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在下陆景年,途经贵地,听闻泸沽湖风光绝美,特来写生,惊扰姑娘了。”公子拱手行礼,声音温润如湖水解冻的清泉。他身后的仆从连忙解释:“我家公子是江南来的画师,昨日船泊在此,晨起写生忘了时辰。”
阿依这才放下心,看到他画纸上的景致,忍不住惊叹:“公子画得真好,连雾中的山影都带着水汽呢。”画中正是格姆女神山的晨雾,笔墨氤氲,竟真有几分湖雾缭绕的意境。
陆景年眼中闪过笑意:“姑娘过奖了,比起实景,画作终究少了几分灵气。不知姑娘可否为我引路?我想画遍这泸沽湖的景致。”阿依犹豫片刻,看着他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我叫阿依,你跟着我吧,这湖的每处弯子我都熟。”
接下来的几日,阿依成了陆景年的向导。她带着他穿过草海,看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湖面;划着猪槽船进入湖湾深处,寻找传说中会发光的海藻花;登上里务比岛,看喇嘛寺的金顶在阳光下闪耀。陆景年总是背着画板,哪里风景好便停下写生,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很快便勾勒出湖光山色。
阿依坐在他身边,看他调色作画,听他讲江南的故事。他说江南有小桥流水,有乌篷船摇过石板巷,有三月的桃花雨和六月的荷花塘。“那里的水是软的,雾是暖的,不像这里的湖,带着山的清冷。”陆景年望着湖面,眼神中带着怀念。
“可这里的湖是活的呀。”阿依掰着手指细数,“春天有野鸭来做窝,夏天有水草漫过船舷,秋天的月亮会掉进湖里,冬天的鱼会聚在船底取暖。”她还教他唱摩梭人的歌谣,教他辨认湖边的草药,带他去参加篝火晚会,看族人围着篝火跳甲搓舞。
陆景年很快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他跟着阿依学划猪槽船,虽然总是笨拙地把船划得打转;他学着用松枝烤鱼,虽然常常烤得焦黑;他甚至跟着老人们学唱古老的调子,尽管咬字不准,却唱得格外认真。阿依发现,这位江南公子褪去了初见时的疏离,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浅浅的纹路,像湖面荡漾的水波。
一日傍晚,他们坐在湖边看日落。夕阳把湖水染成金红色,远处的山峦渐渐隐入暮色。陆景年忽然拿出一幅画,画上是阿依划着猪槽船的背影,船头插着格桑花,背景是漫天晚霞。“送给你。”他轻声说,耳根有些发红。
阿依接过画卷,指尖触到微凉的画纸,心中像小鹿乱撞。她低头看着画中的自己,忽然鼓起勇气问:“陆公子,你会一直留在泸沽湖吗?”
陆景年的笑容淡了下去,望着渐渐暗下来的湖面,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家中还有要事,待画完这组《泸沽秋韵》,便要回去了。”他的声音带着无奈,“家父在江南为官,此次出来写生,原是为了躲避一桩不愿接受的婚事。”
阿依的心沉了下去,手中的画卷仿佛变得沉重。她早该想到,像他这样的富家公子,怎会久留这偏远的湖边?他们就像湖中的浮萍,偶然相遇,终究要随波逐流,各奔东西。那晚的篝火晚会,阿依跳得格外用力,歌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陆景年离开前的最后一夜,泸沽湖下起了小雨。他提着一盏马灯来到阿依家的木楼下,灯光在雨雾中摇曳。“阿依,我明日便要启程了。”他站在雨中,青衫被雨水打湿,“这幅画还没完成,等我处理完家中事务,一定回来接着画。”
阿依披着祖母的披毡跑下楼,将一个绣着湖光山色的荷包塞到他手中:“这是我绣的平安符,带着它,路上会顺利些。”荷包上绣着泸沽湖的轮廓,还有一朵永不凋谢的海菜花。
陆景年握紧荷包,郑重地说:“阿依,等我回来。我会禀明父母,求娶你为妻,让你看看江南的春天。”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簪,簪头雕成格桑花的形状,轻轻插在阿依的发间,“这是信物,等我回来取。”
雨声淅沥,湖风带着水汽吹过,两人站在廊下,千言万语都藏在沉默里。直到祖母在楼上轻咳,阿依才红着眼眶催促他离开:“快走吧,雨大了。”
陆景年的船队消失在晨雾中,阿依站在湖边,望着空荡荡的湖面,直到太阳升起,将雾驱散。她把那幅未完成的画挂在墙上,每日擦拭灰尘,像守护一个珍贵的梦。祖母看着她日渐沉默的样子,只是叹气,却不再多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泸沽湖的四季轮回,春天的花开了又谢,秋天的叶落了又生。阿依依旧每日划着猪槽船在湖中劳作,只是船头的格桑花换得更勤了,腰间的银饰也添了新的,那支玉簪始终插在发间,从未取下。
族人渐渐不再提起那位江南公子,有人来提亲,都被阿依婉言谢绝。她总说:“我在等一个人,他说过会回来的。”祖母看着她执着的样子,把祖传的银镯交给她:“等不到也没关系,我们摩梭女儿,靠自己也能活得像格姆女神山一样挺拔。”
三年后的秋天,当格桑花再次开满湖岸,一艘熟悉的乌篷船出现在湖湾。船头站着的青衫公子两鬓添了些许风霜,眼神却依旧清亮。他提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快步走上岸,四处打听阿依的消息。
当他在湖边找到正在采海菜花的阿依时,她正低头哼着当年的歌谣,发间的玉簪在阳光下闪耀。“阿依。”他轻声呼唤,声音带着颤抖。
阿依猛地抬头,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容,手中的花篮“啪”地掉在地上,海菜花散落一地。她怔怔地看着他,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千言万语都化作哽咽:“你回来了……”
陆景年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从木盒中取出一幅完成的画卷——画中是泸沽湖的全景,春夏秋冬四季分明,而在每一季的景致里,都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回来了。”他眼中含泪,笑容却无比灿烂,“我说服了父母,从今往后,我要和你一起,画遍泸沽湖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远处的格姆女神山露出了全貌,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阿依靠在陆景年肩头,看着他画中两人并肩看湖的背影,轻声唱起那首古老的歌谣。歌声随着湖风飘散,带着格桑花的芬芳,还有一个关于等待与归来的,温暖的梦。
后来,泸沽湖边多了一座别致的木楼,楼上总是晾晒着画卷,画中全是泸沽湖的风光,还有一位梳着麻花辫的摩梭姑娘,在每一幅画里,都笑得像格桑花一样灿烂。人们说,那位江南来的画师,把心留在了泸沽湖,留在了他寻了三年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