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桥谣
陈阿婆总在清晨五点零七分醒,比灶上那只旧闹钟还准。窗外的露水刚漫过青石板缝,她就已经挎着藤篮站在木桥那头,篮里裹着块蓝布,布下是刚蒸好的米糕,冒着若有若无的白气,像极了四十多年前那个雾天。
那年陈阿婆还是陈家阿妹,十七岁,辫子垂到腰际,每天要走过木桥去对岸的供销社换煤油。木桥是镇上唯一的通道,松木搭的桥板被 generations 的脚步磨得发亮,雨天踩上去会发出“吱呀”的轻响,像谁藏在桥洞里哼小调。
三月的一个清晨,雾浓得化不开,陈阿妹刚踏上桥板,就听见“扑通”一声。她攥紧手里的油瓶往桥下看,只见水面泛着圈涟漪,一个蓝布衫的青年正扑腾着往岸边游,怀里还紧紧抱着个布包。
“你这人咋回事?”陈阿妹蹲在桥边喊,声音裹在雾里软了几分。
青年爬上岸,抹了把脸上的水,露出双亮得像星子的眼睛:“俺叫林水生,来镇上送木工活,没留神踩滑了。”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被水泡软的米糕,“本来想给师傅带的,这下……”
陈阿妹看着他懊恼的样子,忽然从兜里掏出块油纸包着的米糕递过去:“俺娘今早刚蒸的,你拿切。”
林水生愣了愣,接米糕的手还在滴水,指尖碰到她的手心,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那天他们在桥边站了许久,雾散时,陈阿妹知道了林水生是邻村的木匠,会打雕花的木盆,还会用竹篾编小篮子。
从那以后,陈阿妹每天去供销社,总能在木桥上碰到林水生。有时他蹲在桥洞下刨木头,木屑落在青石板上,混着晨光像撒了把碎金;有时他会提前在桥栏上放个竹编的小蚂蚱,翅膀上还染着不知名的红颜料,陈阿妹见了就偷偷揣进兜里,晚上拿出来放在枕头边。
镇上的人渐渐都知道了,陈家阿妹和那个外来的木匠好上了。陈阿妹的娘却不乐意:“一个外乡人,连块正经地都没有,你跟着他喝西北风?”
那天晚上,陈阿妹躲在被子里哭,窗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窗声。她撩开窗帘,看见林水生站在月光下,手里举着块刚刨好的木板,上面刻着两个字:“等我”。
“俺要去城里的木器厂当学徒,”林水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清楚,“俺学好了手艺就回来,给你盖带木廊的房子,再修座结实的石桥,让你走一辈子都不担心。”
陈阿妹隔着窗户点头,眼泪落在窗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第二天清晨,她去木桥时,没看见林水生,只在桥栏上发现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放着块米糕,还冒着热气。
林水生走后,陈阿妹每天都去木桥。她会在桥栏上放块米糕,等傍晚再收回来,有时米糕上会落些鸟雀的羽毛,她就小心地拂掉,像在守护什么珍宝。镇上的人说她傻,可她总笑着说:“水生会回来的,他说过要在这桥上接我。”
春去秋来,木桥的桥板换了三块,陈阿妹的辫子剪短了,又慢慢长出白发。她从陈家阿妹变成了陈阿婆,身边的人走了又来,只有木桥还陪着她,每天听她哼那些不成调的小谣,是林水生当年在桥洞下教她的,说那是他家乡的歌。
去年冬天,镇上要修公路,说木桥太旧,要拆掉建水泥桥。陈阿婆急了,每天守在桥边,谁来劝都不肯走。施工队的队长没办法,只好找来了镇干部。
“阿婆,这木桥确实不安全,建了水泥桥,大家出行也方便。”镇干部蹲在她身边,语气很软。
陈阿婆指着桥栏上的一道刻痕,那是当年林水生用凿子刻的小蚂蚱,如今已经模糊不清:“他说要回来接我,要是桥拆了,他找不到我咋办?”
镇干部沉默了,他早就听说过陈阿婆的故事,只是没想到,这份等待竟持续了四十多年。
那天晚上,陈阿婆坐在木桥边,手里拿着个竹编的小篮子,是当年林水生留下的,如今已经有些变形。她哼着那首小谣,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忽然,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很轻,像有人怕惊扰了什么。
“阿婆,您还在这儿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陈阿婆回头,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全白了,却有双亮得像星子的眼睛,和记忆里的林水生渐渐重合。
“你……”陈阿婆的声音颤抖着,手里的篮子差点掉在地上。
老人慢慢走到她身边,指着桥栏上的刻痕:“俺找了好多地方,终于找到这桥了。当年俺在城里的木器厂出了事故,伤了腿,怕你等急了,又怕你嫌弃俺,就一直没敢回来。后来俺攒了点钱,想回来修桥,可找了好几个镇子,才知道你一直在这儿等俺。”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块米糕,用油纸包着,虽然已经凉了,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俺记得你爱吃甜的,路上买的,不知道还合不合你口味。”
陈阿婆接过米糕,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落在米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四十多年前那个雾天的露水。她把米糕掰成两半,递一半给老人:“俺每天都在这儿等你,知道你会回来的。”
那天夜里,两个老人坐在木桥边,吃着米糕,聊着这些年的事。老人说,他后来在城里开了个小木匠铺,专门做竹编和木雕,每样东西上都刻着小蚂蚱,因为他记得陈阿妹喜欢。陈阿婆说,她后来在镇上开了个小铺子,卖自己蒸的米糕,每个来买米糕的人,她都会给他们讲木桥的故事,讲那个等在桥上的姑娘。
开春的时候,水泥桥开始动工了。陈阿婆不再反对,因为老人说,他们可以在水泥桥的栏杆上刻上小蚂蚱,刻上那首小谣,让后来的人都知道,曾经有两个人,在木桥上许下过一辈子的约定。
施工队的工人很用心,不仅在栏杆上刻了小蚂蚱,还把那首小谣刻在了桥的侧面,每个字都打磨得很光滑,像怕划破了什么。陈阿婆和老人每天都会去桥上走一走,他们的脚步很慢,却很稳,像木桥当年承载着他们的青春那样,如今的水泥桥,也承载着他们迟来的时光。
今年清晨,陈阿婆还是五点零七分醒,只是身边多了个人。她和老人一起挎着藤篮去桥边,篮里的米糕冒着热气,分给早起的行人。有人问他们,为什么每天都来这儿。
陈阿婆笑着指了指桥上的刻痕:“这是俺们的桥,俺们的歌,俺们要在这儿,再唱一辈子的小谣。”
老人握着她的手,指尖有些凉,却很有力。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们身上,像四十多年前那个雾天的晨光,温暖而明亮。木桥虽然不在了,但那些关于等待和约定的故事,却像那首小谣一样,永远留在了这座新的桥上,留在了每个走过这里的人的心里。
风从河面吹过,带着水汽,拂过桥上的刻字,仿佛又听见了当年那个青年在桥洞下哼着的小调,和那个姑娘轻声的应和,一圈圈,在时光里,荡开永不消散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