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翊的心脏像是被那声音冻僵,骤停一瞬,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的虚软。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转过头。
杜城站在画室门口,没有完全进来,半个身子浸在走廊昏暗的光线里。他身上带着深夜的寒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烟草味,警服外套敞着,领带扯得有些松,显然是刚结束任务,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但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疲惫。
那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针,又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牢牢钉在沈翊脸上,每一寸审视都带着近乎实质的重量。然后,那目光缓缓下移,死死锁在摊开的速写本上——锁在那幅刚刚完成的、还带着铅笔石墨微光的睡颜素描上。
空气凝固了。画室里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模糊的车灯光影,以及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紧绷。
沈翊的指尖微微发抖,他下意识地想合上速写本,但这个动作在对方鹰隼般的注视下显得无比徒劳和心虚。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解释?说我在梦里看了你七年?说你是只存在于我梦境中的人物?
荒谬。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杜城向前迈了一步,踏入了画室的光圈之下。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捕食者般的谨慎和压迫感,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叩”声,在这死寂里被无限放大。
“沈老师。”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沉,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质疑,“我问你,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睡觉的样子?”
他的视线从画上抬起,再次聚焦在沈翊脸上,那里面没有了白天的礼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职业性的警惕和深不见底的怀疑。
“我……”沈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我……想象的。”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糟了。苍白无力,漏洞百出。
杜城的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不是笑,是一种极致的冷嘲和更深的审视。“想象?”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沈翊完全笼罩,“想象到我下颌这道几乎看不见的旧疤?”他的手指点向自己的下颌,位置与画上一丝不差。
“沈老师,这疤痕我档案里都没有。我自己都快忘了。”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寸寸刮过沈翊骤然失血的臉,“你‘想象’得未免太具体了点。”
沈翊哑口无言,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梦境的细节此刻成了无法辩驳的罪证。
杜城不再看他,目光再次落回那幅画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震惊、疑惑、警惕、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被冒犯的怒意,交织在他深邃的眼底。
“今天结案,抓人的时候,有个家伙对着我喊……”杜城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回忆一个极其荒诞的画面,“他喊……‘你该回去了,杜城!你不属于这里!沈老师还在画室里等你!’”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射沈翊:“我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疯子胡言乱语。现在……”他的视线扫过那幅画,意味不言而喻。
“沈老师,”杜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一个合理的解释。”
“关于这幅画。”
“关于那个疯子的话。”
“关于你……到底是谁。”
沈翊的指尖还残留着铅笔滑落时的冰凉触感。杜城的质问像实体一样砸在画室凝滞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回响,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是谁?
他是北江分局新调来的刑侦支队长杜城。
他是那个在他梦里追凶七年、熟悉得如同呼吸的杜城。
他是此刻站在门口,用看嫌疑犯的眼神审视着他的陌生人。
荒谬感海潮般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解释?如何解释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置信、持续了七年的荒诞梦境?
他的目光无法从杜城脸上移开,试图从那冰冷的审视里抠出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没有。只有戒备和怀疑,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沈翊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看着速写本上那幅惹祸的画像,石墨的痕迹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脆弱的光。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画纸上杜城闭着的眼睫。
这个动作近乎亵渎,却又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积年累月的熟稔和……眷恋。
杜城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里的锐利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刀锋。
“杜队……”沈翊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如果我说……我梦到你七年,你信吗?”
他抬起眼,迎上杜城骤然变得错愕继而更加狐疑的目光,不给他打断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语速平缓,却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光怪陆离的故事。
“从七年前开始,几乎每一个晚上。梦里……也是北江分局,但比现在的旧,人也不同。你在那里,总是穿着件黑色的旧夹克,脾气有点急,破案不要命。”他顿了顿,目光微微放空,像是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在梦里查案,遇到瓶颈,找不到方向……而我,就在你的办公室里。”他轻轻比划了一下,“你看不见我,听不见我。但我能看见所有的案卷,听见所有的讨论。然后……我会画下来。”
“凶手的样貌,关键线索的推测……画在墙上,画在废纸上。而你……”沈翊的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弧度苦涩至极,“你总会‘偶然’发现它们,然后……案子就破了。”
画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声音,缓慢地流淌,叙述着那些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并肩作战”,那些深夜的焦灼,破案后的如释重负,还有杜城在梦里无数次对着空气发出的、找不到来源的惊疑质问。
他说了那幅睡颜。“只有几次。你太累了,趴在桌上睡着……我才能……看得清楚一点。”
叙述停止。空气重新沉寂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窗外的城市仿佛彻底沉睡,再无一盏车灯划过。
杜城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怀疑,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凝重。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嗤之以鼻,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沈翊,像是在评估一段最离奇证词的可信度。
过了很久,久到沈翊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在空荡画室里的回音。
杜城才极缓地、极缓地向前又迈了一步。他的视线从沈翊脸上,再次落回那幅睡颜素描。
他伸出手,手指并没有触碰纸面,而是在画中那道下颌的旧疤上方,虚虚地停顿了一下。
“这道疤,”杜城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强行撬开记忆之门的生涩,“是我十岁那年,在老家爬一棵老槐树掏鸟窝,脚滑摔下来,被下面的断枝划的。”
他抬起眼,目光如钩,死死抓住沈翊:“这件事,我没对北江分局任何人提起过。老家的玩伴,也早就失联了。”
他的眼神里,那坚冰般的怀疑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清晰的裂痕,裂痕底下,是更深的茫然和不可思议。
“你……”杜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还梦到过什么?”
杜城的声音低沉,裹挟着夜色的寒气和一种被强行撬开的惊疑,在空旷的画室里荡开细微的回音。那不再是纯粹的审问,更像是一种探入未知迷雾的小心触碰。
沈翊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冰层裂开了缝隙,底下是翻涌的、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波澜。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插进了记忆洪流的闸门。
他微微阖眼,那些破碎的、色彩鲜明的梦境碎片纷至沓来。
“梦到过……你右肩胛骨下面,有一道大概十公分长的旧伤疤,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缝过针,针脚有点乱。”沈翊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这些只属于黑暗的记忆,“你每次换那件黑色背心的时候,我都能看见。”
杜城搭在速写本边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沈翊继续说着,目光没有焦点,落在虚空中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点:“梦到你有一次结案后,一个人躲在楼梯间抽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是因为那案子里一个没能救下来的小女孩。”
“梦到你胃不好,办公桌左边最下面的抽屉里,常备着一盒胃药,白色的药片,糖衣的。”
“梦到你……第一次发现我‘存在’的那天。”沈翊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苦涩的弧度,“是一桩连环抢劫案,我画了嫌疑人的侧写,画在你们会议室的白板上。你盯着那画,看了足足十分钟,然后把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吼了一遍,问是谁画的。没人承认。”
他的语速平稳,却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感,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心惊。
“还有……你姐姐。”沈翊忽然说。
杜城猛地抬眼,瞳孔骤然收缩。
“你梦里有一次喝多了,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说……”沈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还是原样复述,“‘姐,这次我没给你丢人。’”
“啪”的一声轻响。
是杜城下意识后退半步,鞋跟踩中地上那支掉落铅笔的声音。这细微的声响在极度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种近乎骇然的情绪取代了之前的审视和怀疑,牢牢攫住了他。他呼吸变得有些重,胸口微微起伏,盯着沈翊,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或者说,看清笼罩在这个人身上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迷雾。
姐姐。那句话。那是他三年前一次大醉后,独自一人在空无一人的老分局办公室里说过的话。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听见。
档案里没有。同事不知道。那甚至不是一道伤疤,是一句埋在他心底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言及的醉话。
空气凝固了。画架、未完成的画布、散落的颜料管,此刻都成了沉默的见证者。
杜城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一下,他想点烟,手指摸到烟盒,却又僵硬地停下。他的目光从沈翊脸上,移到那幅睡颜素描,再移回沈翊脸上,反复几次,试图在这匪夷所思的现实里找到一丝逻辑的支点。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那些案子……”
“梦里那些案子的细节……凶手的手法……甚至一些从未公开的线索……”杜城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和你画出来的……一样?”
沈翊安静地看着他,然后,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一样。”
杜城像是被这两个字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猛地抬手撑住了旁边的画架,木质画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神,只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和剧烈起伏的肩背。
他需要消化。消化这七年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那些案子里呕心沥血、生死搏杀——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梦里与他并肩而行。
消化那些他以为灵光乍现、绝处逢生的关键突破,可能来自另一个维度的“馈赠”。
消化眼前这个看起来苍白、安静、与血腥罪案格格不入的画家,可能比他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他。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方式。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杜城终于抬起头。眼底的血丝更重了些,但之前的冰冷和怀疑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里面有震撼,有茫然,有无法置信,还有一丝……被强行窥破所有隐私后的无措和恼怒。
但他控制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目光重新落在沈翊脸上,不再是看嫌疑犯的眼神,却也绝不是看同事的眼神。
那是一种看待“未知”的、极度谨慎的审视。
“这件事,”杜城的声音恢复了一些沉静,却依旧带着沙砾感,“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下命令,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任何人。”
沈翊看着他,缓缓点头:“我知道。”
杜城的视线最后扫过那本速写本,眼神复杂难辨。他没再说一个字,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画室。
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
画室门没关,夜风乘隙而入,吹动了画纸一角。
沈翊独自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良久,缓缓低下头,指尖轻轻抚过速写本上杜城紧蹙的眉头。
石墨的痕迹,被他指尖的温度微微濡湿,变得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