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磺胺嘧啶银

1935 年深秋，上海的雨夜浓稠得化不开，细密的雨丝交织成一张暗沉的网，将整个城市困在其中。法租界的街道上，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挣扎着透出微光，雨滴顺着铁质招牌滑落，溅起小小的水花。圣玛利亚药房的玻璃橱窗，在这潮湿的空气中氤氲出一片朦胧，店内，沈清欢正专注地整理着药柜。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旗袍，身姿纤细，宛如一朵在风雨中飘摇的白莲，面容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眸透着清冷的光，宛如寒夜中的星辰。

霓虹灯在湿漉漉的橱窗上淌出紫色光痕，像静脉注射后淤青的皮肤。黄铜门把转动声惊飞檐角的灰鸽，那些曾在码头枪战中幸存的鸟儿，此刻正把带血的羽毛抖落在百叶窗缝隙。突然，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凛冽的雨气裹挟着浓重的硝烟味与龙舌兰的苦涩冲进药房。沈清欢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药瓶，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男人踉跄着撞在门框上。

他身着黑色风衣，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下摆不断滴落在药房的地板上，晕开一片可怖的暗红色。沈清欢闻到他伤口渗出的血带着龙舌兰的苦涩，这气味让她想起父亲实验室里泡着蛇胆的威士忌。十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春夜，浸泡在酒精里的怀表指针也是这样，在死亡时刻划出冰凉的弧度。待他抬手时，露出的银色袖扣让她瞳孔骤缩——那是顾家的家徽，一柄断剑。

沈清欢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十年前的噩梦瞬间涌上心头。父亲被流弹击中的那晚，码头也弥漫着这样的松香气息。她强压下内心的恐惧与恨意，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磺胺嘧啶银。”男人斜倚着柜台，艰难地喘气，血珠顺着大理石纹路蜿蜒到她手边。沈清欢瞥见他颈侧新鲜的擦伤，在为他处理伤口时，纱布缠上他手腕，触到了他手上厚厚的枪茧。

碘酒棉球擦过他腕动脉时，她左手无意识按住自己右肘静脉。那里埋着三处青紫针孔，像落在雪地上的乌鸦——上周刚输完的 400cc 血浆，此刻正随着剧烈心跳从脆弱的毛细血管渗出。

“沈家的女儿不该在法租界数药片。”男人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碾灭的烟头在支票上烫出焦痕，数字零的圈套里升起最后一缕青烟。

她将磺胺粉撒在渗血的纱布上，声音比手术剪更冷：“顾家的枪倒是该换个制退器——卡壳的柯尔特 M1911，配不上断剑堂的名号。”

“沈家的人？”男人又问，目光紧紧盯着她。药秤上的铜盘微微晃动，窗外的雷声轰然作响，震得沈清欢的尾椎都隐隐作痛。十年前顾家血洗十六铺码头，父亲西装口袋里的怀表也是这般嗡鸣，最终停止了走动。她抽回手，毛衣袖口滑落，露出腕间蜈蚣似的缝合疤痕，那是血友病留下的痕迹，也是她脆弱生命的象征。

男人盯着她的疤痕，目光深沉难测。沈清欢避开他的视线，开始准备药品。她的手微微颤抖，并非因为害怕眼前这个受伤的男人，而是害怕这段被鲜血浸透的家族恩怨再次被掀起。

当沈清欢撕开最后一段医用胶布时，金属怀表突然从男人染血的内袋滑出。表链缠住胶布卷轴，表面裂痕间嵌着暗红血渍——1917 年 3 月 12 日的日期定格在破损的珐琅表盘上，与她药勺刻着的数字完美重合。

男人靠在柜台上，点燃一支烟，目光在药房里四处打量。沈清欢在一旁默默收拾着药械，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这个不速之客。男人的气息太过危险，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当男人踉跄着撞倒药架时，普鲁士蓝试剂瓶在丝绒桌布上滚出诡谲的轨迹。深蓝液体渗进他掉落的老旧结拜帖，泛黄纸页上“顾沈永好”的誓言正被化学药剂蚀出星形孔洞。

“你叫什么？”男人打破沉默，烟雾从他唇边吐出，模糊了他的面容。

“沈清欢。”她低声回答，没有抬头。

“沈清欢……”男人轻轻念着她的名字，像是在咀嚼其中的滋味。“有意思，在这乱世，还能守着个药房，摆弄这些瓶瓶罐罐。”

沈清欢抿紧嘴唇，没有回应。她不想与顾家人有过多的交谈，尤其是这个明显在帮派中身居高位的男人。

“你父亲，是沈逸尘？”男人又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

沈清欢的手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痛楚。“是。”她简短地回答，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不耐。

男人轻笑一声，“当年的事，你怕是恨透了顾家。”

沈清欢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怒火，“你们顾家做的那些事，我怎么可能忘记。”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压抑着多年的仇恨几乎要喷薄而出。

男人看着她，目光复杂，“有些事，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

“够了！”沈清欢打断他，“你们手上沾满了我家人的血，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不想听任何解释，在她心中，顾家就是不可饶恕的恶魔。

男人耸耸肩，掐灭香烟，“今天的事，多谢。”说完，他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扔在柜台上，“算是诊费。”

沈清欢看着那张支票，只觉得刺眼。“我不稀罕你们顾家的钱。”她冷冷地说。

男人却已经走到门口，听到她的话，脚步顿了一下，“这钱，你最好收下，不然，我怕你这药房……”他没有说完，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推门走进了雨夜。

沈清欢将染血的纱布扔进焚化炉，火舌猛地蹿起，瞬间照亮了柜底暗格。她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那里静静躺着父亲锈迹斑斑的手术刀，在火光的映照下，刀刃清晰地映出她腕间疤痕正诡异地渗出血珠，殷红的血缓缓蔓延，像是在诉说着一段被尘封的过往。

急诊铃毫无征兆地突然刺破雨幕，那尖锐的声响让沈清欢猛地一震。她下意识地转身，动作慌乱间碰倒了整排普鲁士蓝药瓶。深蓝的液体迅速淌出，在柜台上肆意蔓延，很快漫过了那张被遗忘在角落的支票。支票上，“顾沉舟”的名字在深蓝液体的浸透下，渐渐染成静脉血般的紫黑，恍惚间，就像二十年前沉船事故报告上那早已干涸、却又刺痛人心的墨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