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蕾蕾被带走的第七天，知青点的篱笆墙上落满了霜。叶文真蹲在井台边浆洗被单，棒槌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惊散了倒影里霍东磊远去的吉普车辙印。村头老槐树下，几个纳鞋底的婆子正嚼舌根："听说了么？冯同志是冒牌货......"
灶膛里的柴禾噼啪作响。叶文真把灵泉水掺进玉米糊，土灶上蒸腾的热气熏红了眼角——昨夜霍东磊临行前塞给她的军用水壶，内胆还刻着"1971年全军比武纪念"。
"叶姐！"同屋的小芳冲进来，辫梢的红头绳沾着草屑，"公社要派人查你的成分！说是冯家递了材料......"
晒谷场的批斗会来得猝不及防。叶文真攥着那枚银锁站在夯土台上，寒风卷起她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工作组的钢笔尖戳着档案纸："说说你和霍团长的关系！"
"同志关系。"她望见人群外停着的军用吉普，车顶的积雪扑簌簌滑落，"就像白毛女和大春......"
哄笑声被引擎声碾碎。霍东磊的军靴踏破冰凌，将校呢大衣裹着寒气扑上主席台。他抖开泛黄的档案袋，烈士证书上的烫金字刺痛人眼："叶文真同志的生父，是抗美援朝特等功臣叶明山！"
冯蕾蕾的猩红围巾在此时飘落台前。她扶着公社书记的手臂，指尖掐进老人棉袄里的棉花："霍团长莫不是被狐狸精......"
"啪！"
搪瓷缸砸在夯土台上的脆响惊起寒鸦。叶文真抖开母亲临终前缝的百家被，三十六个补丁里藏着的军功章叮当作响——最旧的那枚刻着"叶明山，上甘岭，1952"。
当夜，知青点的煤油灯亮到三更。霍东磊在修补漏风的窗纸，叶文真缝着他被树枝刮破的军装。飞针走线间，她忽地想起地震那年，十五岁的少年也是这样跪在瓦砾堆里，血手扒拉着找那枚银锁。
"当年叶姨塞给我的地瓜......"霍东磊突然开口，喉结在跳动的灯影下滚动，"是她用陪嫁镯子跟伙夫换的。"
针尖扎进指腹，血珠沁在将校呢上晕成暗花。叶文真含住手指，尝到铁锈味的甜——就像那个雪夜，囚车缝隙递来的地瓜混着血丝的滋味。
冯蕾蕾的报复来得比春汛还急。播种季的头场雨里，公社的耕牛突然口吐白沫。她举着农药瓶哭倒在晒谷场："有人往饲料掺毒！"
叶文真在牛棚找到半包苏制化肥时，裤脚还沾着灵泉边的湿泥。冯蕾蕾的羊皮靴踩住她手腕："这次人赃俱获......"
"牛吃的是砷酸钙！"霍东磊的吼声震落梁上积灰。他抖开化验单，俄文批注下压着冯父与敌特交易的收据，"这种化肥，全县只有你们冯家能弄到！"
雨丝斜打进牛棚。叶文真蜷在干草堆里给牛灌灵泉水，霍东磊蹲在一旁举着马灯。暖黄光晕里，他忽然说起朝鲜战场的往事："有回夜袭，我背着伤员在雪地里爬了八里......那孩子也爱哼《白毛女》......"
牛铃叮当响起时，叶文真枕着他肩膀睡熟了。晨光漫过她颈间银锁，照见内圈新刻的小字——"东磊 文真 1973年春"。
批斗会变成了表彰会。老支书捧着锦旗的手直抖："叶同志用祖传偏方救了全公社的牲口......"台下，冯蕾蕾的列宁装被泼了牛粪，猩红围巾褪成肮脏的猪肝色。
庆功宴摆了三十桌。叶文真在灶台边熬野菊粥，霍东磊忽然往她围裙兜里塞了个铁盒。打开是晒干的地瓜条，裹着朝鲜战场的硝烟与松花江畔的雪味。
"不是借尸还魂。"她捻起一根含在唇间，"是野菊逢春，浴火重生。"
月光漫过晒谷场时，冯蕾蕾的吉普车消失在盘山道尽头。叶文真在知青点门楣插上新采的野菊，听见身后军靴踏雪的吱呀声。没有转身，她知道那人的掌心正躺着半块烤地瓜——
三十年前的雪夜，十五年后的春宵，都化在这滚烫的温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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