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

——这市井长巷,聚拢起来是烟火,摊开来是人间——

锦宸靠在窗边，望着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汴京的风，似乎从这一夜起，吹向了更不可预测的方向。而那个红衣少年孤寂又炽热的眼神，已深深烙进了她的心底。千胜的身影从不远处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跟上，护卫着自家失魂落魄的郎君，消失在汴京深沉的夜色里。

夜色如墨，杨羡离去时的脚步声像踩在锦宸的心上，渐渐微弱，最终被汴京深沉的寂静吞没。锦宸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许久未动。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也映照着她脸上复杂难辨的神情。

杨羡那番带着孤注一掷勇气的剖白，像投入深潭的石块，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息。他那句“你能成为你在乎的人吗？”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耳膜，也搅乱了她原本清晰的思绪。

同情？是的，他眼底那份深不见底的孤独和渴望被“看见”的卑微，让她心头泛起酸涩。一个看似拥有一切、呼风唤雨的衙内，内里竟如此荒凉。惊讶？更是必然。他那嚣张跋扈的表象下，竟藏着如此笨拙而炽热的、近乎天真的期盼。悸动？……锦宸不得不承认，当他说“我听见了”，说“羡慕你二姐”，说“想再见见你”时，她沉寂的心湖确实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波纹。

然而，更多的，是沉重的顾虑。他是杨美人之弟，是悬在郦家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他的“在乎”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不确定性，今日的炽热，明日会不会变成焚毁一切的烈火？他的身份，他的行事方式，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源。那句“护短，护的是心之所向，是情之所钟，而非一时冲动”，既是对他的点醒，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警诫？情之一字，于她这肩负着家人安稳的小女子而言，是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的负担。

“护住你自己……”锦宸低声重复着对他说的话，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她需要护住的，又何止是自己？是整个郦家。

“笃笃。”

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门外传来三姐康宁压低的、带着警惕的声音。

郦康宁小五？还没睡？我听着你这边有动静？

锦宸深吸一口气，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走过去打开了门。康宁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着她清秀却带着审视的脸庞。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锦宸略显苍白的脸和尚未完全平复的眼神，又迅速扫视了一下空荡的房间和紧闭的窗户。

郦锦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三姐，我睡多了，起来看会儿书。刚关窗户，风有点大。

康宁没有立刻说话，她走进房间，将油灯放在桌上，目光落在锦宸放在床头的话本上，又状似无意地走到窗边，指尖在窗栓上轻轻划过，似乎在检查是否关牢。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郦康宁夜里风凉，你病刚好，更要注意。窗子关严实了就好。（她转过身，直视着锦宸的眼睛，语气温和却不容回避）方才……我似乎听到院子里有人声？很轻，像在说话。

锦宸心头一跳，知道瞒不过心思缜密的三姐。她垂下眼帘，盯着摇曳的灯芯，沉默了片刻。在康宁洞悉一切的目光下，说谎是徒劳的，且会让姐妹间生出猜疑。

郦锦宸（抬起头，迎上康宁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坦率）……是他。杨羡。

郦康宁（眼神瞬间一凝，声音压得更低）杨衙内？！他深夜潜来做什么？！可是又来寻衅？！（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周身散发出护犊般的凌厉气势）

郦锦宸（连忙摇头）不是寻衅。他……他说了些话。

郦康宁说什么？威胁你？还是……

郦锦宸（打断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他不是存心害我生病。他说……在潘楼外见过我，听见我说护短的话。他说……他羡慕二姐，羡慕我有家人护着。他问我……（锦宸顿了一下，复述那个问题时，脸上还是控制不住地染上一丝微红）……能不能成为我在乎的人，问我……会不会也那样护着他。

康宁愣住了。这个答案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设想过无数种杨羡深夜前来的险恶用心，却万万没想到是这个。那个不可一世的衙内，竟会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深夜跑来寻求一份……被守护的温暖？

郦康宁（眉头紧锁，消化着这个惊人的信息）他……他疯了不成？！他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这话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我们郦家还要不要在这汴京城立足？！他这是要害死你！

郦锦宸我知道，三姐。所以我没开窗，也没答应他什么。我只对他说，‘夜很深了，你该回去了。汴京很大，日子还长。护短，护的是心之所向，是情之所钟，而非一时冲动。你先学会护住你自己吧。’

郦康宁（听完锦宸的回应，紧绷的神色稍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忧虑更深）你答得好！句句在理。可……小五，他这种人，心思难测。今日能说出这番可怜话，焉知明日不会因得不到而恼羞成怒？他就像那扑火的飞蛾，自己不知死活，却会带累靠近他的人！此事……绝不能让娘和大姐她们知道，徒增恐慌。但我们必须万分小心！

康宁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烛火将她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她停下，看着锦宸，眼神凝重。

郦康宁他既然起了这个心思，一次不成，难保没有下次。你……对他，可有一丝动摇？

锦宸迎上三姐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

郦锦宸三姐，我同情他的处境。但这份同情，不足以让我拿全家人的安稳去冒险。他是杨衙内，我是郦锦宸。汴京的风再大，我也要站稳脚跟，护住我们自己的四福斋。他若能真的‘护住他自己’，不再来扰我们清静，便是最好。若不能……（锦宸的眼神冷了下来）我自有办法让他知道，郦家的女儿，不是好惹的。

看着妹妹眼中那份与平日慵懒截然不同的清醒与决断，康宁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她走到锦宸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郦康宁好。记住你今日的话。他不是你的责任，更不是你的归宿。我们姐妹同心，总能护住这个家。睡吧，天快亮了。明日，一切照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锦宸点点头。吹熄了油灯，室内陷入黑暗。她重新躺回床上，却再无睡意。窗外，汴京的夜色依旧深沉，而她的心湖，却因一个红衣少年莽撞的闯入，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平静无波。杨羡那双孤寂又炽热的眼睛，像烙印般刻在心底，提醒着她这份意外的、沉重的“在乎”。前路，似乎变得更加莫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