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

——这市井长巷,聚拢起来是烟火,摊开来是人间——

接下来的日子，四福斋表面恢复了平静。

郦娘子虽然依旧为流言和生意清淡发愁，但见杨羡确实没再来找麻烦，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只当那衙内是一时兴起，如今兴头过了。她铆足了劲，变着花样推出新茶点，招呼客人更加热情周到，试图挽回声誉。

锦宸的身体彻底康复，重新投入到茶肆的忙碌中。她依旧是那个爱睡懒觉、偶尔偷闲看话本、会为家人打抱不平的五娘子。只是，细心如康宁者，会发现锦宸偶尔会望着潘楼的方向出神，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当街上有衙役或穿着体面的家丁路过时，她的脊背会下意识地挺得更直一些，带着一种无声的戒备。

杨羡也仿佛真的“消失”了。没有再来四福斋，没有当街纵马，也没有传出新的纨绔行径。汴京城关于“杨衙内欺压良善”的流言，因没了后续的佐证，加上其他新鲜事的冲击，渐渐淡了下去。四福斋的生意，在郦家母女齐心协力的经营下，竟也慢慢有了起色，一些老主顾又回来了。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暗流并未真正平息。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锦宸在后院帮着琼奴晾晒新采的茶叶，淡淡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前堂隐隐传来大姐寿华温柔待客的声音和三姐康宁清脆的算盘声。一切显得安宁而寻常。

突然，前堂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夹杂着康宁提高了音调的、带着惊疑的声音。

郦康宁您……您说什么？！

锦宸和琼奴对视一眼，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走向通往前堂的门帘。

只见柜台前，站着一个身着体面绸衫、管事模样的人，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恭敬笑容。他身后，跟着几个伙计，抬着几个沉甸甸、盖着红布的礼盒。

康宁脸色有些发白，指着其中一份摊开在柜台上的大红礼单，手指微微颤抖。寿华站在一旁，也是满脸震惊和难以置信。

那管事对着闻声出来的郦娘子和锦宸等人，深深作了个揖，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整个前堂，甚至引得门口路过的行人都驻足观望：

万能管事：小的给郦家主母、各位娘子请安！奉我家郎君之命，特来送上薄礼，聊表心意！郎君吩咐了，前些日子多有惊扰，深感不安。听闻贵府五娘子玉体欠安，特备上等血燕十盏、高丽参两支、御药房秘制安宫牛黄丸一盒，给五娘子滋补调养。另有苏杭新绸十匹、时新宫花两匣、名家字画两幅、上品湖笔徽墨一套……哦，还有，听闻贵店新添了茶点生意，郎君特意搜罗了江南进贡的雨前龙井二斤、暹罗国进贡的香米一石，供贵店待客之用！礼单在此，请主母过目！郎君还说，改日必当亲自登门，向五娘子……赔罪！

管事的声音抑扬顿挫，每念一样礼品，都像是在平静的四福斋里投下一颗惊雷。那些礼品名称，无一不是价值不菲、甚至有钱也难买的稀罕物！尤其是“御药房秘制安宫牛黄丸”和“进贡”的字眼，更是昭示着送礼者身份的非同凡响！

赔罪？这哪里是赔罪？这简直是昭告天下！

郦娘子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手指紧紧抓住柜台边缘才没让自己倒下。寿华扶住母亲，眼中满是惊惶。康宁死死盯着那份刺眼的礼单和门外堆积如山的礼盒，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看向锦宸，眼神里是无声的质问和担忧——这就是你说的“护住他自己”？这就是他“不再来扰”？！

锦宸站在门帘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阳光透过门板缝隙照进来，落在那些扎眼的红绸礼盒上，却只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冷。杨羡！他竟用这种最张扬、最高调、最不容拒绝的方式，将那份深夜的“在乎”，赤裸裸地摆在了汴京的日光之下！这根本不是示好，这是宣示！是将她郦锦宸和整个郦家，架在火上烤！

门外，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可以想见，不消半日，“杨衙内重礼赔罪四福斋，疑似倾心郦家五娘”的消息，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整个汴京城！

锦宸看着那些扎眼的红，听着周遭的议论，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无力感席卷而来。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杨羡，这就是你“护住自己”的方式？你终究……还是将我们拖进了这无法预料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