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阳光洒满了大地，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而昨晚的乌龙，就如同蹬了风火轮，传遍了大街小巷。
柳青穗本就在长沙人缘极好，每天都准时出现的人今日居然没了影，小摊贩们一个问一个，因此她哭着跑回苏州的事儿根本瞒不住，很快就在市井间传得沸沸扬扬。
舆论一边倒地心疼柳姑娘，谴责九门几位爷（尤其是张副官）行事鲁莽，不懂怜香惜玉。
回到长沙的霍当家对于此事作壁上观，并且表示自己现在柳青穗那边。
面对这尴尬的局面和城内隐隐的指责，几位爷面面相觑，最终目光一致地投向了事件的始作俑者——张日山。
张启山清了清嗓子：“日山，此事因你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
二月红叹了口气：“总得有人去把青穗姑娘请回来。”
吴老狗拍了拍他的肩：“态度好点，可别再踹门了。”
解九爷推了推眼镜：“带上诚意。”
齐铁嘴幸灾乐祸：“自求多福吧，张副官。”
陈皮抱着胳膊冷哼：“哄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张日山：“……”
他能怎么办？
只能硬着头皮，踏上了去苏州负荆请罪的路。
与此同时，苏州。
柳青穗刚下火车没多久，怀里还揣着小谢给她的钱袋。还债的钱预留出来，其他的她拿着买了不少吃的穿的和用的，还有些玩具，书本和铅笔什么的。大包小包的拎着。
她确实憋了一肚子气
气他们不信她，气他们随便闯她房间，更气张日山这个谎报军情的，简直岂有此理！
柳青穗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穿过了一条弄堂。从白墙黛瓦的金玉街走到了炊烟袅袅的贫民巷。
巷子里的男女老少原本还凑在一起浆洗衣服，打闹玩笑，见到她，都像见了自家孩子回来一样，脸上笑开了花。都全都扔下了手中的活儿，一瞬间就围了上来。
“呀！我伲屋里厢小穗儿回来哉！”柳婆婆第一个迎上来，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拉住她。
“我看看我看看，哎呦长远勿见哉，我伲小穗儿再长漂亮哉！”隔壁李婶儿围过来，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发。
“小穗儿啊，覅走哉，到阿叔屋里来，阿叔帮你炖仔你顶爱吃个腌笃鲜！”王大叔还是和以前一样，嗓门洪亮。
“小穗儿，亏得侬上趟寄得来个铜钿，小姒个毛病好交关哉，侪好到地里向跑哉！”青姨拉着女儿，眼眶泛红地感激。
“小穗儿来！阿娘帮你做仔件新衣裳，快点看看合勿合适！”赵大娘举着一件细布缝制的青色衣裙，往她身上比划。
“小穗儿哪能瘦哉啦？阿是呒没好好叫吃饭啊！侬正好长身体个年纪，覅好勿吃饭个呀！”
“阿姐！我要吃糖瓜！”
柳青穗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耐心地回应着每一位街坊，把带来的东西分给大家。她从不觉得贫民巷苦，在这里，她拥有最纯粹的关爱，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骨子里透着阳光般的温暖与自信，从不知自卑为何物。
“我回转来看倷笃哉婆婆。拨倷带仔个手炉，马上天要冷哉，就勿怕哉！”
“哪能会漂亮啦，我看是李婶变年轻哉呀！格个木梳是拨倷个！”
“我馋煞王叔个腌笃鲜哉，今朝总算有口福哉！对哉，上趟看倷个鞋子侪旧哉，拨倷买仔双新个！”
“小姒好透哉就好，正好拨伊买个新衣裳，搭拨青姨买个是一套个！”
“赵姨做个衣裳就是顶暖个。格盒冻疮膏拨倷，马上天要冷哉，记得涂，以后就勿会生冻疮哉！”
“我哪能瘦哉啦！我现在勒长沙赚得交关多！吃香个喝辣个，顿顿有肉！”
“只好吃两块，多吃要牙疼个！”
来到苏州一路打听，费好大功夫才来到贫民巷的张日山看到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看到了柳青穗另一面，与在长沙时那个插科打诨，潇洒不羁的“柳十爷”截然不同，却同样真实动人。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柳婆婆家窗台，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看起来颇为名贵的古董花瓶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里不太像他想象中残垣断壁的贫民巷，那花瓶也不像是贫民巷会有的东西。
踌躇许久，张日山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有些尴尬地开口
“柳姑娘……”
柳青穗闻声回头，见到是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眉头皱起，没好气道：“你来干嘛？”
张日山还没来得及解释，周围的大叔大妈们眼睛顿时亮了。
看着张日山这挺拔的身姿，俊朗的相貌，周正的气质，再瞅瞅自家出落得水灵灵的小穗儿，立刻自动脑补了一出“小两口闹别扭”的戏码。
“哎呦，格位是……”柳婆婆笑眯眯地打量张日山。
“小伙子一表人才啊！搭我伲小穗儿站了一道真登对！”李婶儿笑得合不拢嘴。
“小两口吵相骂交关正常，床头吵相骂床尾和个呀！”王大叔一副过来人的口气。
“小伙子快点进来坐，覅立了门口哉！”赵大娘热情地招呼。
柳青穗见情况不对，赶紧摆手解释：“不是不是！婆婆，婶儿，你们别瞎猜！我俩不是那个关系！”
然而，根本没人听她的。柳婆婆更是直接拉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张日山就往自家屋里带，嘴里念叨着
“来了就是客，还没吃饭吧？正好，婆婆家饭做好了，一起吃！”
饭桌上，柳婆婆不停地给张日山夹菜，邻里的叔叔阿姨们也纷纷端来自家做的拿手菜，瞬间把小桌子堆得满满当当。
张日山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都不曾慌乱，此刻被这淳朴而炽热的热情包围，竟有些招架不住，不知所措的看向桌子对面喝了两碗腌笃鲜汤的柳青穗。
柳青穗看着他被围攻的窘迫样子，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解释，自顾自吃饭，摆明了懒得管他。吃完饭后更是直接拎起巷子里大家编的草帽，草鞋等手工艺品，去附近街上摆摊售卖，补贴巷子里的用度。将张日山一个人晾在了家里。
柳婆婆坐在门槛上，絮絮叨叨地跟张日山讲起了柳青穗的身世。
“小穗儿啊，是刚刚生出来就拨人家拋了我伲格巷口浪个，大雪天，冻得只剩一口气哉，我伲听见有小囡哭，出去就看到伊哉。格辰光，我伲家家户户养自家侪吃力煞。还是把伊捡回来哉，格家拨口饭吃，格家拨块布做衣裳，格能介一点点把伊养大个……”
柳婆婆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和怜惜，她讲的是苏州话。张日山虽然听不全懂，但大概意思还是能听出来的。
“格个小囡，命苦是苦个，但心善，从小就懂事，跟仔道长学仔本事，有眼铜钿就寄回来，帮衬巷子里向个老老小小……格几年啊，老房子侪拨伊翻新哉，我伲住个地方也勿会漏雨哉。想吃啥，也随时侪好吃到哉。伊是个好小囡啊，就是有时候，忒要强，啥个事体侪自家扛着……现在看到侬啊我就放心哉，小伙子，好好叫对小穗儿哦”
张日山静静地听着，脑海中浮现出柳青穗平日里嬉笑怒骂，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一阵阵发疼。他越听，对那个看似没心没肺的身影，就越发心疼。
他向柳婆婆告辞，起身出门，去街上寻找柳青穗。
远远地，就看到她正蹲在一个哭闹的小孩面前，手里灵巧地用几根狗尾巴草编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蜻蜓，逗得那破涕为笑。
张日山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那小孩眨了眨大眼睛，看看柳青穗，又看看张日山，突然语出惊人
“大哥哥，你是小穗儿姐姐的相好吗？小穗儿姐姐说她被人欺负了！你快帮她欺负回去！”
这小孩平时就跟柳青穗最亲，柳青穗回来后，把在长沙的经历当故事讲给他听，没想到小家伙竟听懂了，还心疼得哭了一场，柳青穗这才编草蜻蜓哄他。
张日山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目光闪躲，抬手揉了揉鼻尖。
“我会的…”
柳青穗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把编好的草蜻蜓塞到小孩手里，打发他一边玩去，自己继续低头整理要卖的草帽，不理张日山。
张日山看着她故作冷淡的侧脸，心里十分复杂。他郑重的鞠了一躬，沉声道：“张日山…向姑娘请罪，是张某武断了，请姑娘原谅。”
他放低姿态，又是诚恳道歉，又是温言哄劝，表示九门上下都对她心怀歉意，盼着她回去补偿。还搬出了霍三娘。
柳青穗其实心里早就没那么气了，她了解张日山，了解九门那些人，知道他们都是为了长沙城百姓的安危，毕竟眼下时局特殊。
但是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冷峻自持的张副官，此刻在自己面前低三下四，手足无措，像个纯情大小伙子似的还红着耳朵的样子，她心里莫名的升腾起一丝飘飘然的小得意。
柳青穗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向张日山，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
“行吧，看在你们诚心诚意的份上，原谅你们也不是不行。”
张日山心中一喜，刚松了一口气，却听柳青穗接着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张日山立刻问。
“你转过去，然后蹲下。”柳青穗抬了抬下颌
张日山虽不明所以，还是依言转过身，背对着她，微微蹲下了身子。
下一秒，一个温软的身体带着熟悉的淡淡檀香气息，猛地扑到了他的背上，纤细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颈，少女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在他耳边响起
“我走得吃力煞哉，小副官，侬得背我转去！当心点哦，要是弄我跌跤哉，我勿答应个！”
张日山整个人僵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着冲上耳根，染上一片绯红。他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腿弯，稳稳地站起身。
“柳姑娘方才说的是…苏州话？”
“嗯，好听吧。”
“好听，还有其他的么？”
“怎么，你想学啊？”
“想多少了解一些。”
柳青穗唇角一勾，凑到张日山耳边低声道：“小副官长仔好看个，我欢喜伊。”
“这句是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自己猜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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