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谢瑶环站在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粗布包袱的系带。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
身后传来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她侧身让到路边,一队运送丝绸的商队慢悠悠地从她身旁经过。领头的商人瞥了眼这个瘦小的姑娘,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上停留片刻,又漠然地转向前方。
谢瑶环低头看了看自己磨破的鞋尖。这双鞋是她离家前阿娘连夜赶制的,如今鞋底已经快磨穿了。从苏州到洛阳,她走了整整二十多天。包袱里除了一套换洗衣物,就只有那封盖着朱红官印的荐书——苏州刺史亲笔所写,举荐她这个在县衙协助文书工作的孤女参加女官选拔。
苏鸾仙"你也是去应选的?"
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瑶环转身,看见一个比她略矮些的少女正歪着头打量她。少女约莫十三四岁,杏眼圆脸,穿着青色的窄袖胡服,腰间别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看起来像是装了不少零嘴。
谢瑶环"是。"谢瑶环点点头,下意识将包袱往怀里收了收。
苏鸾仙少女咧嘴一笑:"我叫苏鸾仙,从汴州来。你叫什么?"
谢瑶环"谢瑶环,苏州人。"
苏鸾仙"那我叫你瑶环姐吧!"苏鸾仙自来熟地挽住她的胳膊,"咱们正好同路,听说今日是报到的最后期限了。"
两人沿着官道并肩而行。苏鸾仙从皮囊里摸出几颗蜜饯,硬塞给谢瑶环两颗。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时,谢瑶环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了些。苏鸾仙叽叽喳喳说着路上的见闻,说她在汴州帮着父亲打理药铺,因为识字快、算账准,被路过的巡察使看中举荐。
苏鸾仙"其实我爹不想让我来,"苏鸾仙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说宫里规矩大,不如在家学医实在。但我想着,能见见世面也挺好。"
正午时分,她们终于望见了洛阳城的轮廓。高大的城墙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城门处排着长长的队伍。谢瑶环摸出荐书,手心沁出了汗。苏鸾仙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你看那边。"
城门外设了几张桌案,几名穿浅蓝色官服的女子正在登记名册。排队等候的多是年轻女子,有衣着华贵的,也有像她们这样粗布麻衣的。
谢瑶环注意到有个穿绿罗裙的小姐正不耐烦地扇着团扇,而她身后站着个皮肤黝黑的农家女,粗壮的手指紧张地揪着衣角。
登记的过程比想象中简单。那女官看了谢瑶环的荐书,又考校了她几句《论语》和《女则》,便点头让她按了手印。苏鸾仙因懂些医术,还被多问了几句药性相克的问题。两人领了木牌,跟着引路的宫女穿过重重宫门时,谢瑶环的腿有些发软。
苏鸾仙"别怕,"苏鸾仙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打听过了,头三个月只是学规矩和文书,不合格的才会被送回去。"
她们被带到一处僻静的院落。二十多名少女已经住下,两人一间厢房。
谢瑶环和苏鸾仙分到了靠西的一间,屋里陈设简单但整洁:两张木床,一张书案,连洗漱用的铜盆都擦得锃亮。
傍晚时分,鼓声响彻宫城。所有应选者被召集到院中的空地上。一位约莫三十岁的女官站在台阶上,红色官服衬得她面容肃穆。她身后站着两位年轻女子,左边那个穿淡紫襦裙的不过二十出头,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右边穿湖蓝衫子的少女眉眼精致,正漫不经心地玩着腰间玉佩。
"我姓郑,是尚仪局的女史。"年长女官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从今日起,你们要学习宫规礼仪、经史子集。每月考核,优者留,劣者汰。"她侧身介绍身后二人,"这位是上官婉儿大人,负责教导诗文;这位是太平公主殿下,会不定期来查看你们的课业。"
谢瑶环听见周围响起压抑的吸气声。她偷偷抬眼,正好对上太平公主打量的目光。公主忽然冲她眨了眨眼,谢瑶环慌忙低头,心跳如鼓。
夜里,谢瑶环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听着窗外巡更的梆子声。苏鸾仙在隔壁床上睡得正香,偶尔发出几声含糊的梦呓。谢瑶环摸出贴身收着的半块玉佩——这是她亡父留下的唯一物件。冰凉的玉被她握得温热,恍惚间又看见阿娘在油灯下为她缝衣的身影。
第二天天还没亮,急促的敲门声就惊醒了所有人。郑女史带着宫女们挨间分发深蓝色的粗布衣裙和木屐,要求半刻钟内梳洗完毕到院中集合。当谢瑶环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时,苏鸾仙已经利落地盘好了发髻,还顺手帮她把皱巴巴的衣领抚平。
晨训从站姿开始。郑女史拿着一根细竹竿,轻轻点在谢瑶环后腰:"收腹,肩放松。"竹竿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太平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廊下,倚着朱漆柱子看她们训练。上官婉儿站在她身侧,手里捧着卷竹简,时不时低声说几句。
太平公主"那个苏州来的,"太平公主突然开口,"你过来。"
谢瑶环僵在原地,直到郑女史轻推了她一把。她走到台阶前,垂着头行礼,动作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
太平公主"抬头。"太平公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味,"听说你临过王羲之的帖?"
谢瑶环谢瑶环咽了咽口水:"回殿下,只是胡乱摹写过几笔。"
太平公主转向上官婉儿:"你瞧,又是个会写字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娇嗔。上官婉儿微微一笑,那笑容让谢瑶环想起阿娘养的那只白猫——优雅又带着点捉摸不透。
上官婉儿"天后近日要增选几名抄录女史,"上官婉儿的声音像清泉流过卵石,"字写得好的,或许有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风吹动的书页般飞快翻过。
每天寅时起床,跟着郑女史学宫规;上午习字读书,下午练习算筹和简单的账目管理。
谢瑶环发现苏鸾仙虽然坐不住,但记性极好,医书药方过目不忘;而她自己则对文书工作格外上手,誊写的公文连最严苛的教习女官都挑不出错处。
一个月后的休沐日,她们获准在指定的宫苑散步。苏鸾仙拉着谢瑶环溜达到一处偏僻的回廊,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个小纸包:"尝尝,我从膳房偷拿的桂花糖。"
甜香在舌尖漾开的瞬间,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慌忙躲到廊柱后,看见上官婉儿独自走来,手里捧着厚厚一叠文书。
上官婉儿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揉了揉眉心。阳光透过紫藤花架,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谢瑶环正犹豫要不要现身行礼,却见太平公主从另一头快步走来,手里晃着个精致的银酒壶。
太平公主"又躲这儿批奏本?"太平公主挨着上官婉儿坐下,顺手抽走她手中的笔,"母皇让我来看看你。"
上官婉儿无奈地摇头:"这批州县奏报今日必须整理完。"她伸手想拿回笔,太平公主却把笔举高了,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两人笑闹间,太平公主忽然倾身,在上官婉儿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对方耳根泛红,轻轻推了她一把。
谢瑶环屏住呼吸,拉着苏鸾仙悄悄退开。转过假山后,苏鸾仙瞪大眼睛:"她们......"
谢瑶环"嘘。"谢瑶环摇头,"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那天晚上,谢瑶环梦见自己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手里捧着的文书怎么也写不完。醒来时发现苏鸾仙正趴在她床边,手里举着盏小油灯:"瑶环姐,你哭什么?"
谢瑶环摸了摸脸颊,果然一片湿润。她摇摇头:"梦见阿娘了。"苏鸾仙钻进她被窝,像只小动物似的蜷在她身边:"别怕,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