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那个蝉鸣撕心裂肺的午后,父亲蹲在水泥地上捣鼓冰格的模样。汗珠顺着他凹陷的脊梁沟滚落,在洗褪色的蓝背心上洇出深色痕迹。铁皮冰格是母亲陪嫁的老物件,锈迹斑斑的凹槽里盛着琥珀色糖水,那是父亲用厂里发的降暑糖浆兑的。
"比雪糕甜。"他把凝结着白霜的冰格倒扣在搪瓷盆里,冰坨子坠落的脆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我含着带苦味的糖水冰,看巷口小贩掀开盖着棉被的木箱,奶油雪糕的甜香乘着热浪涌进鼻腔。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铁皮柜上的铝饭盒叮当乱跳,他攥着的手帕边缘渗出暗红斑块。
那年我八岁,尚不知晓咳嗽声里藏着癌细胞啃噬肺叶的细响。
腊月里父亲总会驮回半麻袋冻梨,说是厂里发的年货。母亲掀开麻袋时倒吸冷气——那些梨子表皮发黑,像是被人踩踏过的冻柿子。"甜都在芯子里。"父亲用开裂的手掌搓化冰壳,暗红汁水在搪瓷盆里漫开时,他正把完整的梨心挖给我,自己啃着带冰渣的边角料。春节联欢晚会的雪花屏映着他佝偻的剪影,菜刀剁冻梨的咚咚声混着压抑的闷咳,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在医院长廊听见白大褂说"急性髓系白血病"。消毒水的气味像蛛网黏在皮肤上,抽血管道里血液流动的汩汩声让我想起父亲剁冻梨的节奏。我把遗书折成纸飞机投向窗外,看它栽进冬青丛时,父亲正提着保温桶从走廊尽头跑来。他中山装口袋里露出一角当票,鬓角的白霜在顶灯下泛着银光。
"回家。"他掀开保温桶,红枣粥的甜香裹着当归的药味扑面而来。我这才注意到他手背上贴着三块不同颜色的输液胶布,原本合身的衣服空荡荡灌着穿堂风。深夜被窸窣声惊醒时,我看见父亲蹲在走廊尽头数钱,月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背上切出明暗伤痕。纸币铺满磨花的水磨石地面,他佝偻的脊梁像张拉满的弓,食指蘸唾沫清点时,关节凸起的骨头顶着皱巴巴的皮肤。
化疗到第三个月,我在枕头下摸到房产证复印件。冲回家时老屋已换了新锁,父亲的搪瓷杯孤零零立在窗台,杯底沉着半片没化开的止咳糖。邻居说他凌晨四点就蹬着三轮去批发市场,车把上挂着的三个工牌叮当作响。那天我在肿瘤科走廊找到他,男人正蜷缩在加床上啃冷馒头,止痛针剂的空瓶在床头摞成小山。
"爸!"我抓起他枯枝般的手腕,输液管里回流的血液像条暗红色蚯蚓。父亲慌乱地把馒头藏进被褥,嘴角还沾着碎屑:"不碍事,大夫说就是气管炎..."
次年春天,主治医师递来复诊单时突然说:"你父亲上周来复查,肺癌晚期。"我攥着CT片冲进雨里,梧桐花砸在肩上沉甸甸的。医院后巷,父亲正佝偻着捆废纸箱,塑料布披在身上哗啦作响。每声咳嗽都像破旧风箱在拉扯,脊背撞在砖墙上的闷响让我想起童年冬夜里剁冻梨的声音。
他最后的时光住在肿瘤科走廊尽头。止痛针太贵,就咬着搪瓷杯沿硬扛。某天深夜他突然攥紧我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存折...铁盒..."他急促的喘息带着铁锈味,目光穿过我望向某个遥远的夏日,"那年雪糕...其实..."监护仪的蜂鸣声撕裂寂静时,蓝手帕从枕边滑落,里面裹着张泛黄的雪糕价目表。1996年的价格被红笔重重圈着,背面是歪扭的铅笔字:"等攒够钱就买给娃"。
整理遗物时,铁盒里掉出厚厚一叠止咳糖纸。最早的是印着牡丹花的油纸,渐次变成印着明星照片的塑料纸,最新那叠已经脆得不敢碰。病历本藏在盒底,确诊日期竟是我确诊白血病的前一周。最后一页记录着潦草字迹:"止痛药停用,优先保证孩子靶向治疗"。
十二年后深秋,我抱着父亲的搪瓷杯坐在老槐树下。杯壁的磕痕里嵌着经年糖渍,热水注入时蒸腾的雾气模糊了满地黄叶。穿红裙的小女孩举着雪糕跑过,我下意识摸向口袋——那里常年备着止咳糖,塑料纸的窸窣声与记忆里的冰格脆响渐渐重叠。杯底最后一口茶水温热犹存,恍惚看见父亲在氤氲水汽中微笑,手里握着永远来不及送出的巧克力脆皮雪糕。
(这篇也是来自一位读者朋友的来信,他阅读到了昨天作者写的《樱逝如信》后,也想和作者分享他身上的故事,以此来缅怀他的父亲。我很喜欢听来自读者们的故事,也很荣幸可以帮助大家讲述他们的故事来给大家听。我想,这就是我汇编这本故事集的初衷,以此来传播世间的人情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