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桧掀开地窖的棉帘时,铁锈味混着腐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十二具尸体横在青砖地上,脖颈皆有一道细如丝线的割痕——是黑鸦卫的手笔。这些昨夜刚从镇江押回的漕兵,到死都以为自己只是偷运私盐,却不知船舱夹层里还藏着三百张金国狼弓。领头的尸首右手紧攥成拳,秦桧蹲下身,用匕首撬开他僵硬的指节,一枚生锈的铜钱当啷落地,背面刻着半支箭簇。
“连江南十六营都渗进老鼠了。”他掏出帕子擦手,火光在脸上投出跳动的阴影,“去查各州府的炭行,岳家军余孽最爱用雪地埋灰传讯。”
临安城的雪停了,寒意却渗进骨头缝里。
赵构裹着狐裘坐在艮岳残石上,这是从汴京运来的最后一块花石纲。太湖石孔洞间积着薄冰,恍惚仍是靖康元年那个冬天,父皇搂着李师师在此赏梅,而他跪在雪地里替兄长抄写金国使臣的训诫。如今梅树早被金兵砍去当柴烧,只剩这嶙峋的石头,像具被剥了皮的尸骸。
“陛下,韩世忠在秀州病危。”张去为捧着密奏的手在发抖。
赵构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晕开星点血迹:“他……要见朕?”
“韩将军说……”老太监扑通跪下,“说当年黄天荡围困金兀术时,欠陛下一壶烈酒,如今该还了。”
暮色漫过宫墙时,一驾灰蓬马车悄然出了候潮门。赵构缩在车厢角落,怀里揣着半块玉珏——绍兴七年罢韩世忠兵权时,他亲手摔碎的信物。车辕碾过结冰的官道,每声脆响都像当年韩世忠率水师撞沉金兵楼船的轰鸣。
三百里外的镇江码头,沈万舟的商船正缓缓驶入雾霭。
“韩府后门每日卯时有药渣倒出,昨夜却异常干净。”账房先生蘸着茶水在案上画线,“灶房柴火比平日多烧三成,偏院晾晒的麻布带血渍。”
沈万舟摩挲着翡翠扳指,忽然将茶碗砸向舱壁:“好个移花接木!快放信鸽给杨再兴旧部,韩世忠若死,太行山义军必遭围剿——”
船头猛地一沉。
十余名税吏举着火把跃上甲板,领头的手里晃着户部令牌:“奉秦相国之命,核查江浙米商籍册!”
沈万舟轻笑一声,从袖中抖出块龙纹玉牌。税吏首领膝盖顿时软了,那是柔福帝姬的印信,传闻中早该死在金营的公主,如今却在洞庭湖拥兵自重的神秘符节。
子时的梆子声惊飞了韩府檐角的乌鸦。
赵构盯着病榻上凹陷的面容,几乎认不出这是当年在长江赤膊擂鼓的虬髯将军。韩世忠的眼皮突然颤动,枯枝般的手攥住他腕骨:“官家……十二年前您赐臣的鸩酒,臣……留着呢……”
床底暗格里果然有个锡壶,泥封上还盖着内侍省的朱印。赵构踉跄退到墙边,梁红玉临终前的话鬼魅般在耳畔炸响:“陛下可知,当年那壶酒,他宁愿泼在战袍上也不肯污了您的名声!”
五更天,快马冲入临安城。
皇城司的密报与沈万舟的飞鸽同时抵达栖霞岭——金兀术主力趁黄河冰封南下,前锋已破徐州。太行山八百义军连夜砍断吊桥,却在雪地里发现二十车铁甲与陌刀,押运的脚夫全都戴着岳家军的旧护腕。
秦桧站在枢密院的沙盘前,将代表金兵的黑旗狠狠插向扬州。
“相国,截获‘山河社’密信。”黑衣人呈上浸透血渍的布条,上面歪斜写着“腊月廿八,蚕神庙”。
铜漏里的水一滴滴坠落。秦桧忽然掰断那支黑旗,尖刺的木茬扎进掌心:“派死士混进流民,把蚕神庙方圆五里……烧干净。”
腊月廿七,临安城涌进大批北地流民。
说书人老周头在茶棚挂起新幌子,上书《梁红玉月下追风》。穿破袄的汉子们挤在棚角喝姜汤,碗底沉着刻箭头的铜钱。后厨暗室中,三个浑身冻疮的少年正用炭灰在墙上涂抹——是徐州沦陷前逃出的驿卒,记下了金兵布防图。
“白翎箭三日内必到临安。”老周头将蒸饼掰开,露出半张运河布防图,“但蚕神庙不能去了。”
最瘦的少年突然咬破手指,在饼上画了条扭曲的线:“金人的粮队走狗脊岭,那里有处断崖,埋着杨将军当年的火药……”
同一轮月亮照着韩府的雕花窗。
赵构握着锡壶蜷在榻边,韩世忠的呼吸已微不可闻。床头的《武经总要》突然被风掀开,露出夹页里褪色的手绘江防图——是当年他们二人在长江舰船上共饮时画的,墨迹被酒渍晕染的地方,现在趴着一只将死的青蝇。
沈万舟的船队在京口撞上了官粮漕船。
押运官举着火把叫骂时,他突然纵身跃入江中。冰冷刺骨的河水灌进衣襟的刹那,对岸芦苇荡里亮起三支火把,摆出岳家军夜战的鹞子阵。待官船手忙脚乱地捞人时,十袋掺了石灰的霉米已沉入水底,明天就会泡烂半个临安的米市。
腊月廿八,雪又落了。
蚕神庙的流民比往常多了一倍。裹着头巾的妇人在神像前哭诉战乱,背后包袱里却藏着火油罐;瘸腿乞丐敲着豁口碗唱莲花落,脚边竹棍实为精铁短矛。午时三刻,当第一个黑衣死士点燃引信时,庙后古槐上突然坠下张铁网——三十年前方腊义军留下的机关,网上倒刺还挂着风干的皮肉。
混乱中,老周头被割断喉管倒在香案下。他死死按住颈间喷涌的血,用最后力气在功德簿上画了支完整的白翎箭。穿破袄的少年们红着眼往外冲,却被个跛脚道士拽进暗道:“杨将军留了话,要死得值!”
日暮时分,秦桧掀开地窖里新添的十三具尸体。
这些面容被烧焦的黑鸦卫怀里,都揣着刻有“山河社”印记的铜钱。他抬脚碾碎其中一枚,忽然瞥见墙角蜷缩的活口——是个被咬烂舌头的少年,正用指血在地上画箭头。
“拖去相府地牢。”秦桧掸了掸袍角,“把金国送来的‘雪里红’灌进他喉咙,本相要看看岳飞的骨头有多硬。”
赵构的马车在此时冲回皇城。
他怀里抱着韩世忠的骨灰坛,坛口塞着那本《武经总要》。张去为想接手时,发现皇帝十指指甲尽数崩裂,在陶罐上抠出道道血痕。更鼓敲响时,垂拱殿传来瓷器碎裂声,值夜的宫女说听见陛下嘶吼着“北伐”,还有声长长的狼嗥,像是从冰封的黄河底钻出来的。
子夜,一匹口吐白沫的驿马栽倒在御街尽头。
信使胸前插着六支雕翎箭,背上布袋里滚出颗结冰的头颅——是数日前出使金国的监察御史。染血的国书用朱砂写着最后通牒:“交出岳云、张宪,否则开春渡江。”
秦桧推开窗,任由雪片扑灭案头烛火。他想起四年前在风波亭,岳飞听到“莫须有”三字时骤然明亮的眼睛,那目光比此刻的月色更冷,冷得让他连夜命人剜去亭中所有铜镜。
雪地上传来细碎的吱呀声。
沈万舟披着白貂裘踏进宫巷,肩头落满伪装用的雪沫。怀中的泉州海图裹着一支白翎箭,箭杆新刻的小字还沾着血:“正月初七,狗脊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