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的狗脊岭,冻土下埋着的火药被乌鸦啄出了引线。
沈万舟裹着羊皮袄蹲在断崖边,指尖摩挲着半块焦黑的铁片——这是三日前从蚕神庙尸堆里扒出的陌刀残骸,刀柄上依稀可辨岳家军的“忠”字烙印。山脚下,金国粮队的牛皮靴正踏碎冰层,押运官的马鞭声里混着女真语的咒骂。
“时辰到了。”跛脚道士往掌心呵气,铜葫芦里的火油泼在藤索上。十年前杨再兴在此地埋下的三百斤火药,引线早已和树根绞成一团,像纠缠的宿命。
临安城的雪化了一半。
赵构盯着垂拱殿梁柱上那道焦痕,那是腊月廿三那场火烧过的印记。张去为捧着药碗候在阶下,忽听皇帝嘶声问:“你闻到了吗?硝石味……黄河结冰时就是这种味道……”老太监手一抖,汤药泼湿了袍角,他分明看见皇帝正在啃咬那本《武经总要》,纸页上的长江防线图已缺了半边。
秦桧的轿子此时停在相府密道口。
黑衣人拖出的囚徒已不成人形,浑身溃烂的皮肉间隐约可见白骨。这是蚕神庙抓回的少年,被灌下“雪里红”后竟撑了十日未死,此刻正用眼球里渗出的黑血,在地砖上画出狗脊岭的轮廓。
“果然是杨再兴的种。”秦桧碾碎掌心的冰碴,“传令徐州金兀术,就说大礼正月十五到。”
子时的梆子刚响过三声,运河突然掀起巨浪。
沈万舟的货船撞沉了官家漕船,两百袋私盐在漩涡中泛起白沫。待水军举着火把赶来时,却见船头立着位戴帷帽的白衣女子,手中龙纹玉牌映得江面森然——柔福帝姬还活着的消息,天亮前就会插上金国斥候的箭翎。
赵构在噩梦中见到了柔福。
靖康二年的金营,十七岁的帝姬被按在狼皮褥子上时,曾隔着帐帘对他凄然一笑。如今那笑容裂成碎片,每片都映出韩世忠咯血的脸、岳飞坟前的无字碑、父皇被金人当脚凳踩断的脊梁……他惊坐而起时,腕上道教的辟邪铃缠住了白发——是韦贤妃临终前留给他的,此刻却勒出血痕。
五更天,八百里加急撞开了临安城门。
驿使的肠子拖在雪地里,手中紧攥的军报染成赤色:金兀术先锋已破楚州,守将自焚前用血在城墙写下“迎二圣”。秦桧撕碎奏折时,一片碎纸飘进炭盆,火光中显出“狗脊岭”三个字。
沈万舟在此时登上了北去的粮船。
船舱底层,三百名脚夫正往米袋里塞入铁片。这些从泉州番商手里买来的精钢,打着“佛像镀金”的幌子,实则要铸成岳家军制式的钩镰枪。“让太行山的弟兄初十动手。”他抚摸着冰凉的钢条,“金兀术的马蹄铁该换了。”
正月十二,狗脊岭的雪化了。
金国粮队在断崖下扎营时,崖顶的跛脚道士正用杨再兴的断箭敲击山岩。三长两短的声响惊起寒鸦,埋伏在冰窟里的义军同时拽动藤索。第一声爆炸响起时,沈万舟站在二十里外的山神庙顶,看见冲天火光中飞起半具马尸——是金兀术最爱的照夜白狮子马,鬃毛上还系着完颜宗室的银铃。
秦桧的密信在次日清晨送抵徐州。
金兀术撕开火漆时,一绺白发滑落案头——是蚕神庙少年被活剥头皮时割下的。信纸空白处画着临安城防图,朱雀门的位置被朱砂圈了三次。“汉人果然爱窝里斗。”他大笑着将信掷给幕僚,却没注意背面用米汤写的蝇头小楷:“正月十八,韩世忠旧部献城。”
赵构的咳血浸透了柔福帝姬的画像。
画中人身着道袍立于洞庭湖畔,眼尾那颗痣与二十二年前别无二致。当年内侍省验尸时说帝姬已死,可如今各州府奏报里“帝姬”拥兵自重的传闻,比道观香炉的灰还厚。他颤抖着点燃画纸,恍惚看见幼妹在火中张开双臂,腕上戴着他逃出汴京那夜塞给她的鎏金镯。
正月十五上元夜,临安城没有灯。
皇城司的探子穿梭在暗巷,专抓手提白灯笼的百姓。老周头茶棚的废墟前,说书人的徒弟用炭灰在残墙上画了幅《雷震狗脊岭》,画到金兵人马俱碎时,被乱刀砍死在墙角。尸身下的血泊里,漂着枚刻满箭头的铜钱。
沈万舟的船队在此时悄悄靠岸。
三百口贴着“苏绣”封条的箱子抬进秦桧别院,开箱时却滚出浑身溃烂的黑鸦卫尸体——这些是正月里“病逝”的狱卒,每具尸体的舌根都钉着刻有相府印鉴的铜钉。管家尖叫着跌坐在地时,江面上飘来段幽咽的莲花落:“风波亭,亭风波,忠骨寒了又如何……”
金兀术的狂笑在第二日变成咆哮。
狗脊岭幸存的运粮官逃回徐州,手中捧着个浸血的包袱。展开的瞬间,满帐女真将领齐齐拔刀——杨再兴那柄断成三截的虎头枪,此刻竟拼合如新,枪尖上挑着金国二皇子的狼牙项链。
赵构在太极殿上突然大笑。
他指着虚空中的某个方向,说那里站着持沥泉枪的岳飞。群臣瑟瑟发抖时,秦桧瞥见皇帝龙袍下露出半截道袍,袖口密密麻麻写满“北伐”,字迹叠着字迹,像无数冤魂在挣扎。
暮色降临时,一匹瘦马冲进太行山隘口。
马背上捆着个双目尽盲的老卒,怀中油布包里的地契盖着韦太后的凤印——这是当年抵押给金国换和议的河北三镇文书,边缘处新增的指印还沾着胭脂,与柔福帝姬画像上的唇色一模一样。
当夜,临安城外二十里的乱葬岗,有人点燃了第一堆篝火。
火光照亮三百具新棺,每具棺内都铺着岳家军残破的战旗。守棺的疤脸汉子用刀背敲响棺木,调子竟是《满江红》的节拍。更深处的地洞里,两千把钩镰枪正在淬火,滚烫的枪尖没入雪堆时,腾起的白雾像极了黄河解封的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