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的惊蛰雷劈开了相府的槐树,焦黑的树心里嵌着半截生锈的剑。
秦桧抚过剑柄上模糊的“精忠”二字,青筋在苍白的指节下凸起——这是昨夜莫名出现在卧房的“礼”。管家抖如筛糠:“后墙……发现了这个。”染血的布包滚出三颗人头,皆是派往太行山的黑鸦卫,最年轻的那个嘴里塞满了铜钱,每枚背面都刻着完整的白翎箭。
临安城的雨下得绵密,像裹尸布蒙在皇城上。
赵构赤脚踩过垂拱殿的积水,手中攥着本泡涨的《南华经》。张去为追着拾捡满地纸页时,发现每行“逍遥游”的批注间都夹着“北伐”二字,墨迹新旧交错,最早的可追溯到岳飞来行在建言的绍兴四年。窗外忽有白影掠过,皇帝突然撞开朱扉冲入雨幕:“柔福!是柔福的纸鸢!”
那确实是只断线的青鸾纸鸢,翅骨上系着褪色的五色缕——靖康元年上巳节,他亲手为妹妹缠的祈福结。
雨帘深处,沈万舟的马车正碾过御街的残香。
车辕暗格里藏着三百把未开刃的钩镰枪,枪杆裹着苏绣,伪装成送往相府的寿礼。驾车的疤脸汉子突然低喝:“有尾巴!”
三条黑影从瓦檐跃下,绣春刀劈开车帘的刹那,车厢内爆出呛人的石灰粉。沈万舟翻身滚进暗渠时,怀中的泉州海图被刀锋划破,飘落的残片上赫然是金国水师在胶州湾的布防标记。
金兀术的弯刀在此时抵上了幕僚的咽喉。
徐州大帐里弥漫着腐肉味,案头摆着从狗脊岭带回的焦土——火药中掺了砒霜,爆炸后的毒烟让三百精骑浑身溃烂而死。“汉人玩阴的。”他舔过刀刃上的血渍,“把楚州抓的南人全赶去黄河,等冰化了喂鱼。”
命令传到楚州时,白发老妇正将最后半块麦饼塞给孙儿。
“快走!”她推着孩子钻进城墙狗洞,自己转身冲向金兵的马蹄。次日清晨,幸存的百姓发现护城河漂满尸体,每具尸体的掌心都用血画着箭头,齐齐指向城南荒庙。庙墙夹层里藏着的,是韩世忠旧部留下的六百张神臂弩。
二月十五,月圆夜。
赵构蜷在道观丹炉旁,炉火将道袍上的“北伐”字迹映得血红。炉膛里塞着柔福帝姬的画像,灰烬中却不时浮出妹妹的脸。“哥哥替我还汴京了么?”幻影轻声问着,腕间鎏金镯突然裂开,滚出颗刻着“构”字的玉印——是他登基那年赐给韦贤妃的陪葬品。
秦桧在相府地窖里煮茶。
茶汤沸腾时,黑衣人拖进个浑身缠满铁链的囚徒——竟是本该死在蚕神庙的跛脚道士。铁链哗啦作响间,道士突然嗤笑:“秦相可知,当年给岳飞通风报信的,是您最疼的外甥?”
茶杯坠地碎裂的刹那,密道传来刀剑相击声。二十名黑鸦卫的尸首被扔进地窖,咽喉皆插着相府特制的铜钉。
沈万舟的船趁着大雾撞进金国水寨。
钩镰枪在黎明前割断了三十艘艨艟的缆绳,顺流而下的战船撞沉金兵粮船时,甲板上的稻草人纷纷起火——这是岳家军在郾城大捷用过的火人阵。金兀术赤膊冲出帅帐时,对岸山崖亮起千支火把,摆出当年杨再兴夜袭的雁翎阵。
“是那个瘸子!”副将指着火光中的黑影惊呼。
跛脚道士立于崖边,手中杨再兴的断枪挑起件狼皮大氅——金国二皇子的遗物。女真士兵的哀嚎声中,他纵身跃入冰河,像极了杨再兴在小商桥最后的冲锋。
赵构的梦魇在此时达到顶峰。
他看见韩世忠提着酒壶站在汴京虹桥上,身后是燃烧的皇城。岳飞的白发缠住他的脚踝,沥泉枪尖滴着金兀术的血。“陛下,十二道金牌到了。”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响,待他惊醒时,发现自己在《武经总要》上咬出个洞,纸屑混着血沫沾满下颌。
二月末,黄河开了道裂缝。
太行山的义军踩着冰凌过河,背上的钩镰枪用粗布裹着,远看像群逃荒的流民。领头的少年解开包袱,露出半块染血的虎符——是柔福帝姬遣人送来的,能调动荆湖路的厢军残部。他们在卫州郊外遇袭时,突然从地底钻出三百矿工,手里的铁镐全是岳家军旧铁熔铸的。
秦桧的轿子在这一天被泼了粪水。
临安百姓挤在街边哄笑,烂菜叶间混着刻箭头的铜钱。管家擦洗轿帘时发现暗袋破了,丢失的密函此刻正摆在沈万舟案头——上面详细写着如何借金兵之手清洗主战派。
“该添把火了。”沈万舟将密函卷进竹筒,绑上信鸽腿。
鸽子飞越秦岭时,被猎户的箭射中,落入终南山某座道观。道姑拾起竹筒,面纱下的泪痣在月光中一闪——柔福帝姬的手抚过“秦桧”二字,在背面添了行小楷:“三月三,地龙翻身。”
三月初一,钦天监的铜仪裂了。
监正跪禀“星犯紫微”时,赵构正用指甲在柱上刻字。血痕组成的“迎二圣”与“杀秦桧”相互覆盖,像场自我撕咬的恶战。狂风撞开殿门,那本泡烂的《南华经》被卷到半空,残页贴在“莫须有”的牌匾上,恰好遮住“莫”字。
当夜,地龙真的翻了身。
临安城郊皇陵塌陷,露出韦太后棺椁中成箱的通敌密信。守陵军赶到时,见无数流民举着火把抄录信上内容,火光中有人高喊:“当年换回太后的赎金,是拿岳元帅的命抵的!”
金兀术在徐州收到了一盒石灰。
盒中摆着十二枚铜钉,每枚都沾着黑鸦卫的血。附信盖着柔福帝姬的胭脂印,仅有八字:“三月十五,黄河清。”他砸碎木盒时,帐外传来急报——河北义军换了钩镰枪,专砍马腿,冲锋的阵型与当年的岳家军一模一样。
三月三的晨光刺破浓雾时,赵构终于摸到了那柄剑。
剑是从丹炉灰里扒出的,正是秦桧槐树中所得“精忠”残剑。他痴笑着劈碎香案,砍烂屏风上的《临安行乐图》,直到剑锋卡进先帝御赐的玉如意。张去为带侍卫闯入时,皇帝正用断剑在胸口刻字,鲜血淋漓的“汴京”二字下,藏着个歪斜的“岳”字。
沈万舟的商队在这一天悉数出城。
马车暗格里的不再是兵器,而是成捆的《武经总要》抄本,书页间夹着狗脊岭火药配方。码头最大的货船吃水极深,底舱藏着的三百桶猛火油,将在一个月后点燃金国水师的噩梦。
当最后一抹夕阳沉入皇城,秦桧掀开了地窖最深处的铁箱。
箱内整齐码放着他与韦太后的往来密信,每封都盖着消失多年的凤印。一张薄绢飘落脚边,上面拓着柔福帝姬的掌纹——与二十年前宫中存档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