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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外雪片飞旋,宛若自广寒宫阙飘落的玉色天葩,簌簌覆满紫禁城的铜兽与琉璃瓦当。长春宫静卧于雪幕深处,琼楼叠影,皆归于一片莹洁寂静。
唯有东侧的“澄韵瑬光阁”,仍透出朦胧光晕,如一处被春天遗忘的秘境,暖香浮动的世界中,风雪不侵。
澄韵瑬光阁是琅嬅的寝殿,阁内明紫纱幔将雪光滤得温柔,再被内层水色云雾绡轻轻一揽,化作氤氲的淡紫色烟霭。空气中被“夜合栀子”的香气填满——夜来香幽邃沉静,栀子则透出几分奶甜的温存,袅袅烟丝从芙蓉石蟠螭耳盖炉中逸出,缠绵不绝。
四盏嵌紫水晶的落地宫灯立于角落,烛火穿过天然晶窟,碎落一室星子般的紫晕,流转于玉器、翡翠与玲珑珍玩之上,光影如水,瑬瑬欲滴。
乾隆斜倚在东次间的罗汉榻上,身下是月白织卷叶纹锦缎的软垫。他手中虽执书卷,目光却早已越过纸页,落向幔帐深处那道抚琴的身影。
万籁俱寂,唯有她指下琴音,破开暖香沉沉,如冰泉乍裂,幽然浮起。
琅嬅独坐于三进式紫檀千工拔步床前。最外层的明紫纱幔已落,掩去半阙雪夜,中间层与水色帐幔仍用玉钩挽起,床顶那一轮冰种翡翠镜映着烛光雪色,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清辉,真应了那句“静若溶月,纤尘可辨”。
她低眸信手,素弦轻动。淙淙音韵如寒涧流水,惊得多宝格中琉璃鱼缸内的红鱼尾鳍轻颤;低回处,又似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偶尔一记清越泛音跃起,宛如寒露坠入春潭,霎时划破一室昏蒙暖意。
烛花“噼啪”一爆,在她低垂的眼睫投下浅浅淡影。鬓边银钗映着床顶翡翠镜的清辉,宛若广寒宫前折桂人,将满室玉韵花香,都揉进这雪夜的澄明光影、流水琴音之中。
乾隆不觉已放下话本,目光彻底被那琴音与光影中的身影捕获。
他赤足踏在嵌碧水岫玉的脚踏上,温润沁凉之意自足底漫开。
“今日这《潇湘水云》,倒是弹出了几分新韵。”他轻声开口,怕惊断了这弦上流水。
琅嬅指尖一顿,琴音渐歇,余韵萦绕。她缓缓抬眸,烛光落在眼底,漾开浅浅涟漪:“天寒地冻,怎不穿鞋履?”说着便要起身。
乾隆上前一步,掌心轻轻按在女子柔肩之上,他俯身,唇瓣轻触,翡翠镜中人影渐渐相叠,琴上余音尚未散尽,又被这突如其来的轻吻撞得碎了,化作满室心跳声,与窗外簌簌雪声交织。
他望着她鬓边银钗映出的碎光,目光渐沉:“琅嬅,前日太后与朕说,朕子嗣虽繁,却还差最重要的一个——登基之后的第一子,是为贵子。”
琅嬅闻言,耳尖微微泛红,垂眸望着琴上未散的余音,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琴弦。
乾隆见她如此,眸中笑意渐浓,伸手将她鬓边被烛火烘得微暖的碎发别到耳后,指腹不经意擦过她耳垂,惹得她肩头微颤。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语,“这雪夜漫漫,不如再弹一曲?就弹那首《清夜吟》,朕陪着你。”
窗外雪声渐歇,檐角冰棱偶尔滴落融雪,叮咚轻响,倒成了这帐内柔情的最好注脚。
烛火已燃至过半,灯花积了薄薄一层,映得帐内暖光昏蒙。琅嬅侧躺于锦被中,鬓边银钗早失了踪影,青丝散乱在软枕上。
乾隆伸手将她汗湿的碎发拂开,鼻尖蹭过她泛红的耳尖,轻轻低笑。
轻声道:“如今,朕就盼着,能听见你腹中的好消息。”
【盼着吧,反正俺就没想生这个“贵子”!】琅嬅在心里偷偷翻白眼。
琅嬅侧身倚在乾隆臂弯里,轻声哄道:“皇上如今已有四位公主、八位皇子,连嫡子嫡女都在跟前承欢,如此子嗣繁茂,倒也不必过于在意太后说的‘贵子’……”
他的声音漫在暖帐里:“如今朕登基不久,朝局方稳,这孩子便是大清的‘定鼎子’,是给满朝文武看的‘天眷’。更要紧的是,”
语气添了几分郑重,“这孩子若从琅嬅你的长春宫出来,是中宫所出的祥瑞之子,往后谁还敢轻视你这位皇后,轻视咱们的嫡脉?”
琅嬅满头问号???谁轻视她了?觉得大龙这纯粹是想多了,他可是皇上,自己可是皇后,他们的子女谁敢轻视啊?!!!
“不管这‘贵子’从谁腹中所出,臣妾做为皇后,都会一视同仁,好生照料的……”
【emm……随便吧,反正谁生算谁得呗~其他人真生出来了,渣渣龙还能再塞回去?】琅嬅嗅着“夜合栀子”,不由感叹,这加了麝香的熏香,品质就是不一般,怪不得这么贵呢~
景阳宫的东配殿
雪色映着月色,透过菱花窗棂漫进来,不似正殿那般孤高清绝,而是柔柔地铺在天青色蝉翼纱所糊的冰裂纹落地罩上,漾出如碎玉般的雅致清丽。
罗汉榻边,卷草纹银镶白瓷小炭炉正燃得暖融,临窗下的小瓷瓶里,闲闲地插了几枝半开的红梅,热气烘得冷香幽细。她却只支颐望着窗外,目光穿过玉色胧月纸糊就的窗格,落在庭中渐渐积起的薄雪上,怔怔出神。
“主儿,外头天寒,仔细伤了风。”贴身侍女俗云轻手轻脚进来,将一盅热气腾腾的燕窝牛乳茶、一碟椒盐鸡肉馅包子,搁在榻边的黄花梨小几上,低声回话,“方才打听了,皇上今晚移驾长春宫,您也别等了,用过点心,早些歇息才是。”
“皇上对您宠爱有加,又有太后娘娘从旁照拂,实在不必急于一时。”俗云轻声细语地劝慰着,她本是太后特意安排来伺候白蕊姬的,在不违逆太后心意的前提下,她自然是一心向着玫答应,因此言语间带着几分熨帖与柔软。
白蕊姬这才收回目光,落在案几那羊脂白玉瓷盏和青瓷小碟上。盏中乳白的茶汤冒着轻烟,混着燕窝的清润与牛乳的甜香,暖融融地漫进鼻尖。她纤指轻点盏沿,语气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好奇:“这是什么?倒是瞧着精致。”
“这是咱们宫区厨房为您准备的晚间小食,燕窝牛乳茶、盐鸡肉包。”俗云笑着上前,替她拢了拢搭在膝上的绣粉蝶软缎薄褥,“如今入了冬,天儿冷得厉害,皇后娘娘特意吩咐,每逢五日,各宫晚上加一餐,一盅热汤饮、一碟点心。”
白蕊姬端起瓷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盏壁,又问:“既是各宫例份,你们底下人也有份吗?”
“有的呢。”俗云答得爽快,脸上带着几分满足,“不过咱们的比不上主儿的金贵,大多是冬瓜素汤、清炖白菜,偶尔有酸菜粉丝汤,一人再配一小块蒸玉米或是烤土豆,热乎乎喝一碗,身上也不冷了。”
白蕊姬轻轻吹了吹盏中茶汤,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只听她淡淡道:“皇后娘娘倒真是心细。”
说罢,浅啜一口杯中茶饮,牛乳的绵甜混着燕窝的柔滑感滑入喉间,连带着连日里因寒意积下的滞涩感,都消散了几分。只是……想到太后交代她的事儿,白蕊姬不由得思绪万千。
皇后如今并不用她前去请安,她连妃嫔都认不全,该怎么找机会把后宫的水搅浑呢?真是愁人。
“太后娘娘说,这些天了,虽得皇后娘娘体恤,但主儿也该去长春宫请个安才是,即便只在廊下立着,也好叫皇后娘娘知晓主儿的心意。”俗云意有所指地说道。
“可……皇后娘娘已然下旨免了我雪日请安,况且如今宫里就我一位答应,难不成真要我孤零零地立在殿外?这岂不是要成了后宫的笑柄?”白蕊姬有些担心地说道。
“那您便想个法子,求皇上允了您进殿请安呀!”俗云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意味深长地说道。
白蕊姬眸光微转,眼波流转间似有星辰闪烁,一抹狡黠的笑意在唇角悄然绽放。“哦~”她拖长了尾音,仿佛一只狡兔在月色下轻轻摆动着尾巴,带着几分玩味。
俗云见此不再多言,只悄悄转身理了理案头那只薄胎玲珑白瓷瓶中的红梅——几朵半绽的朱砂梅,斜斜逸出,映着昏黄的烛影,倒为这清如碎玉的室内添了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