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沉,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却掩盖不了这艘船的疲惫。清军士兵们纷纷跳上岸,准备在金利圩稍作休整,等待第二天的行程。此时虽不至午时那般热,但仍闷的不行,江风裹着秋燥,将红单船帆上的补丁吹得噗噗作响。
千总刘三站在甲板上,朝着士兵喝骂道:“你们全部落船啦,难道要我一个人留喺度守船咩?要落船买嘢,都得给我分批去!睡觉都得给我换班睡,炮弹库、动力室、眺望台等重要嘅地方,时时刻刻都要有人守住!”
说完,刘三转头对金威说道:“金爷,您看这样安排如何?”
金威虽无一官半职,但却是叶名琛直接指派而来,刘三自然对他毕恭毕敬。金威不语,面无表情,只是缓缓点头。
就在这时,船舱内突然传来葡萄牙船匠的咒骂声。声音虽小,但码头上的嘈杂声也掩盖不了。金威的耳朵微微一动,那咒骂声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缓缓走进船舱,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船匠正蹲在底舱,双手忙活着检查那些复杂的机械部件。听到金威的声音,他身子一僵,抬起头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他紧张地用蹩脚的汉语官话回道:“没、没什么事,刚刚有一只老鼠窜出来,差点撞到我脸上。”
“恩?”金威用质疑的眼神斜视着船匠,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老鼠?船上什么时候多了老鼠?”
船匠被金威的目光看得心虚不已,他慌忙摆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真、真的,金爷,您看,这船底舱又黑又乱,老鼠跑出来也不奇怪……”他一边说,一边试图用眼神避开金威的审视,心里却暗自祈祷金威千万别再追问下去。
“吱吱吱……”船舱里突然传来几声老鼠的叫声,尖细而急促,仿佛在为船匠的话作证。金威的眉头微微一皱,眼神中闪过一丝怀疑,但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冷冷地扫了船匠一眼,转身离开了底舱。船匠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中暗自庆幸自己侥幸过关。
在底舱的暗处,小七的目光满是崇拜,尽管在昏暗的角落里,他的目光几乎无法被察觉。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钦佩说道:“何教习,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你不仅文武双全,居然还会学老鼠叫?这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何永志微微一笑,低声回应道:“小时候逃命的时候学过,不值一提。还好把金威那老东西唬走了,要是他提前发现船有问题,就会提前运回去修。那样耽搁的时间不长,说不定还能被他在十月初一之前赶上。我们现在就是要阻止他发现,让船彻底不能走了。等到那时候,再运回去修,没两个月估计修不好。就算加紧赶工,也得一个多月。再加上一来一回,他们是决计赶不到的!”
老黄道:“那个金威看起来不好对付,我本想潜进来找机会进行更大的破坏,有他在这里,不好实施了。”
何永志道:“那个金威可不好对付,等到了永安之后,我定要找他算账,新仇旧账一起算!老黄,其实这样也好,破坏得越厉害,他们或许越早发现。但关键就在于让他们毫无察觉,慢慢来,等他们发现的时候……”
陆芸道:“还真多亏那个葡国船匠不负责任,不敢上报。要是他直接上报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那个葡萄牙船匠停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右手从额头划到胸部,再从左肩划到右肩,口中低声念诵: “Graças a Deus, uma rata apareceu a tempo e me salvou.”
小七低声问道:“黄叔,这红毛鬼子又在叽里咕噜说什么?”
老黄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说道:“你以为我是翻译官啊?我哪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只知道前面他在感谢天主,后面就听不懂了。”
何永志不解道:“这船匠真有意思,好好的为什么感谢天主?”老黄解释道:“那些信天主教的,遇到什么好事都感谢天主。这次八成是因为老鼠的出现,让他躲过了一劫。这就跟和尚尼姑们说的‘佛主保佑’,还有我们拜上帝教说的‘天父看顾’是一个道理。”
小七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拍了拍大腿说道:“原来是这样!如此说来,咱们拜上帝教的天父,那可就是他们天主的‘老祖宗’了。”
老黄听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小七的肩膀,说道:“你这小子,想法倒挺有趣的。不过,这些宗教的事情,可不是咱们能轻易搞明白的。天父是至高无上的神,咱们只要虔诚地信仰,跟着教义走就好。”
何永志在一旁听着,微微皱了皱眉。他虽加入了太平军,但他不愿意被教条束缚,因而并没有加入拜上帝教。不过,他也认同拜上帝教中的一些教义,比如反对陋习、行善积德等等。就如同他崇敬妙心师太一样,他虽未入佛门,但妙心师太的所作所为及先前说的那一番话,让何永志心中豁然开朗,师太说的很有道理,无论在哪,只要心存善念,乐于助人,就和她是同道中人。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江面上弥漫着一层薄雾。清军士兵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岗位,准备继续他们的行程。千总刘三站在旗舰的甲板上,环顾四周,确认一切准备就绪后,他向每艘船上的把总下达了启航的命令。
“启航!”千总刘三大声下令,声音在江面上回荡。
各船的把总接到命令后,纷纷传达给士兵们。红单船缓缓启动,逆流而上,向着下一个目的地进发。
然而,就在船开始航行不久,底舱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异响。这声音很轻,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夹杂在江水的哗哗声中,很容易被忽视。大多数士兵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异常,他们或是在甲板上聊天,或是忙碌地准备着日常的事务。只有那个葡萄牙船匠,他的耳朵微微一动,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安。
船匠站在底舱,双手紧握着工具,眼神中带着一丝慌乱。他听到了那个声音,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就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个危险的信号。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默默地祈祷,希望这个声音能自行消失。
何永志躲在暗处,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冷笑,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腐铁水正在发挥作用,料想要不了几天,根据船的航行速度,他推测顶多行驶到梧州,这几艘红单船就彻底开不了了。红毛船匠,你可得给我好好维护啊,争取多走点路再坏。
接下来的几天里,船队继续逆流而上,他们白天行船,晚上休息,慢慢朝西行进着。途中经过了一些水流湍急、暗礁密布的地段,航行变得愈发艰难。清军士兵们不得不频繁调整帆的张力,小心翼翼地操控船只,以避免触礁。尽管如此,船队还是在一些险要地段遇到了麻烦,不得不放慢速度,甚至偶尔停船检查。
船匠察觉到船只的状况正逐步恶化,可他每日仅用些简陋工具做些表面维护,自我安慰般地幻想着这艘破船能撑到永安。
某天夜晚,正当他准备歇息的时候,其他船上几位年轻船匠寻了过来。原来,他们也察觉到各自船上出现了问题,但因年轻且缺乏经验,便来向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船匠请教。
老船匠却告诫那些年轻船匠,不要多事,就当没看见,若真出了事,就把责任推给夜里负责这部分安全的士兵。
何永志等人躲在暗处,听着葡萄牙船匠们叽里咕噜地用着葡萄牙语交流,虽然听不懂,但他知道,定是和这些船的毛病有关。
小七对老黄说道:“黄叔,可以教我说红毛鬼的话吗?”
老黄不解地问:“你学这个干嘛?你要跟他们打交道吗?再说了,我自己也说不来几个词。”
小七祈求道:“万一以后用得着呢,您就教教我吧。‘你’怎么说?‘我’怎么说?‘他’怎么说?‘是’怎么说,‘吃饭’怎么说?‘睡觉’怎么说?”
老黄想了想,挠了挠头,说道:“好吧,我试试。‘你’是‘tu’,‘我’是‘eu’,‘他’是‘ele’,‘是’是‘é’,‘吃饭’是‘comer’,‘睡觉’是‘dormir’。不过,这些发音我也不太准,你要是真想学,还得找个懂他们话的人教。”
小七听了,眼睛一亮,自言自语道:“‘你’是‘图’,‘我’是‘偶’,‘他’是‘饿了’,‘是’是‘诶’,‘吃饭’是‘可默儿’,‘睡觉’是‘躲你儿’……哈哈,这红毛鬼的话,听着还挺好玩的。还有吗?”
老黄道:“我也不会多少,主要还是骂人的话和牌桌的话会的多。什么‘酒’啊、‘钱’啊,什么‘庄家’、‘闲家’、‘下注’,什么‘笨蛋’、‘混蛋’、‘妈的’,我都会说。”
小七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说:“我还以为能学到点有用的呢,结果全是些脏话和赌桌上的术语。我还是不学了。”
老黄道:“不然你以为呢,我之前和他们打交道是在澳门的赌场,可不就只会这些吗。”
何永志扯开话题道:“小七,别学了,这几天我们要多多关注清兵,尤其是金威,别让他提前发现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帮那红毛船匠‘瞒一下’,让他们越晚知道越好。”
就在这时,船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船身在江面上左右摇晃,甲板上的士兵们纷纷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船舱内,物品被震得四处乱滚,发出阵阵碰撞声。
那葡萄牙船匠心中一紧,暗自祈祷:“可别现在出事啊,这下瞒不下去了。”
正当他战战兢兢等待千总、把总以及金威的质问时,外面传来了千总的声音:“方才我们触礁了,满纽尔先生,你在里面没事吧。”
船匠满纽尔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原来是触礁了,还好不是船坏了。”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回应道:“没事,我这边一切都好。只是船身晃得太厉害,把我吓了一跳。”
千总在外面继续说道:“大家检查一下船只,看看有没有损坏。满纽尔先生,你那边也仔细检查一下,确保没有大问题。”
满纽尔点了点头,虽然心中仍然有些不安,但至少暂时不用担心被发现。他开始仔细检查底舱的机械装置,确保一切正常。
千总朝士兵喊道:“而家已经系第五日啦,我们行船行到南江口镇附近了。虽然讲时间足够,但系我们剩唔剩太多时间,我们得快啲,后面就唔使咁赶。”
船队在南江口镇附近停靠,准备稍作休整。千总刘三站在甲板上,望着南江口镇的码头,心中暗自盘算。虽然时间还算充裕,但船队已经航行了五天,接下来的路程还很长。他决定让船队在江口镇休息一夜,补充一些必要的物资,然后继续前行。
“大家收拾一下,留些人轮班喺船上守炮弹库、望台、动力室等重要地方,剩下嘅人可以落船休息。” 千总刘三大声命令道。士兵们纷纷响应,开始准备下船。
金威站在一旁,看着士兵们忙碌的身影,心中有些不安。他总觉得这艘船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有问题。他回头望向底舱,洋匠还在忙碌着,不知道在忙碌什么。他哪里知道洋匠合起伙来瞒着他们,其实这艘船已经病入膏肓,积重难返,随时都有可能停在江中,无法动弹。
程有为看出了师父的担忧,其实他也看出来这几天那葡萄牙船匠确实有点怪怪的。他凑到金威身边,小声说道:“师父,我觉得那洋船匠这几天有点不对劲,是不是船出了什么问题?”
金威点了点头,眼神更加凝重:“我也觉得不太对。按理说,船要是出了问题,他们应该早就告诉我们了。可现在……”他顿了顿,又说道,“你过去看看。”
程有为走进船舱,只见船匠围着机器忙碌着,满纽尔见到程有为进来,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程有为走上前,问道:“你叫满纽尔是吧?船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们?”
满纽尔抬起头,眼神有些躲闪,但很快又故作镇定,辩解道:“哦,先生,并没有什么大问题,都是一些小毛病,我们正在处理,很快就会好的。”
程有为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严厉:“你可不要骗我!你要知道,耽误了军情大事,可是要杀头的!”
满纽尔眼中闪过一丝慌张,但随即又恢复正常,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先生,您放心,真的没什么大问题。我们都在尽力,很快就会修好的。”
满纽尔原先一直隐瞒不报,是想逃避责任。他心里盘算着,等什么时候找个倒霉的士兵,就说是在他守在这里的夜里出的事,被人潜入搞坏了。可现在情况变了,事情有点骑虎难下了。眼看着船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他心里也开始发慌。要是日后被发现了,再想找借口可就难了。看来得想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