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木船在晨雾中缓缓驶离梧州码头。陆芸站在船头,药囊里装满晒干的药材在风中沙沙作响。
“真是险象环生,若非你及时赶到,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陆芸将这些日子的遭遇讲与何永志听,“永志哥,你是怎么知道我有危险的?”
何永志突然撑起身子,牵动背上的伤也不顾:“就在你碰上金威的前两日夜里,我心口突然剧痛——”他抓住陆芸的手按在自己胸膛,“就像有人在这里捅了一刀。”
江风裹挟着水汽掠过船舷,为闷热的夏夜送来几分清凉。陆芸倚在船篷边,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说来也怪,”何永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旧伤,“在山上找到你时,这疼就消了大半。”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拇指轻轻按在跳动的脉搏处,“等老大夫说‘脉象稳了’,这痛竟像晨露见了太阳——”
话音未落,陆芸的泪珠已滚落在他手背。那些采药时被岩壁刮出的伤痕尚未结痂,泪滴晕开褐色的药膏,泛起微微的刺痛。
“云武堂重开了。”他突然道。
“什么?”陆芸猛地抬头,发梢扫过他的下巴。
“四月里韩师兄来信,”何永志笑着拭去她颊边泪痕,“李师兄、莫师兄和王师兄都找回来了。”江波晃着月光,在他眼中碎成星辰,“金威就是被我们逼得逃来广西的。”
“那真是太好了!只是,这是私事,你如何能出得营?”陆芸不解地问。
何永志笑道:“罗大叔让我联系广东三合会的兄弟,后面我也聚集了三百个兄弟。”
船身轻轻摇晃,陆芸点点头,却突然蹙起眉头:“那你这次...”
“我偷跑的。”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罗大叔当众说要打我一百军棍呢。”
“军令岂是儿戏?” 她又气又急,险些掉下泪来,“一百军棍,你如何扛得住?”
何永志轻轻揽住她的肩,温柔地望着她:“我运功护体,顶多痛个几天…”话音淹没在江鸥的啼叫声中。远处渔火明灭,像散落在水面的星子。
自梧州启程,舟楫沿着浔江顺流而下,过苍梧、经藤县,足足行了七日才到浔州府。这一路他们多择水道,只在险滩处不得不改走陆路。
每逢靠岸换乘,何永志总要寻个竹轿。陆芸肋间的伤虽已愈合,但长途跋涉仍会隐隐作痛。有次途经大湟江口,正遇暴雨冲毁官道,何永志二话不说背起她就走。陆芸伏在他背上,能清晰感觉到他肩胛肌肉的绷紧——那是刻意控制步伐的力道,生怕颠着她未愈的伤处。
船至镇江外郭,雾霭中隐约可见天京巍峨的城墙。何永志立在船头,远远望见一队圣兵正在渡口盘查——领头的正是童子军队长小七,那少年比去年又长高了些,腰间的红绸带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就送到这儿吧。”陆芸整了整素布头巾,将药囊牢牢系在背上。她指尖在何永志掌心飞快一勾,又即刻松开——这是他们这些日子养成的默契,在人前连对视都要克制。
小七远远地望见船头上站着的陆芸,不可置信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稍作沉吟才大喊:“是陆医官!”
“陆医官回来了!”小七扯着变声期的嗓子大喊,童子军们顿时像炸了窝的麻雀。陆芸医术精湛,又待人和善,对童子军更是照顾有加,童子军们都发自内心地喜欢她,自从三日前三个女兵带回噩耗,他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妙手仁心的陆医官了。
陆芸刚跳上踏板,就被多名童子兵围住,何永志悄悄退到船尾,却被眼尖的小七看到。他快步走到船尾处,低声说道:“何教习,这次多亏…”
“莫声张。”何永志压低声音打断,眼神往城门方向一扫,“就说你们自己接到的。”
众人顿时噤声。小七偷偷比了个手势,那是他们童子军自创的“守口如瓶”暗号。
当夜,东王府灯火通明。陆芸跪在殿前,说自己这些日子来的遭遇,并刻意隐去了何永志,说到两位姐妹舍命相护时,泪珠砸在金砖上啪啪作响。东王亲自扶她起身:“陆医官大难不死,当重赏。”
“求殿下赏给他们的家人。”陆芸重重叩首,“她们用命换的这些药材...”
“她们叫什么名字?”东王的声音在大殿回响。
陆芸眼前又浮现那两张染血的面容:“年长的叫刘红娘,是广西老姊妹;年轻的叫张小妹,才十七岁...”她声音哽咽,“红娘临终前还说...说天父看顾...”
东王猛地拍案而起:“传令!赏刘红娘家眷绸十匹,银五十两;张小妹父母擢升为‘功勋父母’,享双份圣粮!”
阶下众官低声惊叹——“功勋父母”可是只有阵亡将领亲族才能得的殊荣。陆芸伏地再拜,额前的金砖被泪水浸湿了一片。恍惚间,她仿佛看见红娘在云端对她笑,那件补了又补的旧战袍,终于换成了绣金霞帔。
另一边,镇江校场上,何永志的双腕被麻绳捆在刑架上,上身军服早已褪去,露出布满旧伤的后背。烈日将刑台晒得发烫,连绳索都冒着焦糊味。
“何永志!”罗大纲的怒喝震得校场旗杆都在颤,“仗着是本帅亲兵出身,就敢违抗军令?!”他一把夺过军棍,重重砸在刑台边缘,“今日这一百军棍,少一棍都不行!”
行刑的新兵握着军棍的手直发抖——方才列队时,几个广东口音的弟兄“恰好”在他身边嘀咕:“上次三营的新兵打死人,可是被发配去挖煤的...”
第一棍落下,声音响得吓人,力道却轻得像拍灰。何永志闷哼一声,体内真气早已运转周天,将筋肉绷得如铁板一块。
“没吃饭吗!”罗大纲一脚踹翻水桶,“本帅要听见响!”
棍影翻飞间,何永志后背渐渐泛红,却只渗出些血丝。直到打了七八十棍,有个愣头青使了狠劲,“啪”地一声脆响,终于撕开道血口。
一百军棍打完,何永志背上看起来血肉模糊,其实大多数是棍上沾染的血反复在背上涂抹的效果。诚然如此,背上的伤也是不可忽视的。
入夜后,陈天豪提着食盒摸进营帐。烛光下,何永志正趴着翻阅兵书,精神依旧焕发。
“何兄弟,罗帅让我给你上点药。”陈天豪拿出几个小瓶子出来,“别看伤口不深,不处理很有可能会发疮的。”
何永志撑起身子,抱拳道:“罗大叔费心了,还请陈总舵主替我谢过。”他活动了下肩背,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今日这刑罚,未免太轻了些,不会连累罗大叔吧?”
陈天豪闻言大笑:“你当那些新兵蛋子为何手软?”他凑近几分,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咱们可没让他们放水,是他们自己听见‘上个月三营打死个逃兵,行刑的全都发配矿洞’的闲话...”
陈天豪走后,夜风轻拂帐帘,何永志沉入梦乡。
梦中金戈铁马,北伐军的赤旗插上了北京城头。天王在紫禁城大封功臣时,他却在辞官书上按下了指印。
恍惚间已回到广州城,云武堂练武场上,少年们正练习流云拳法。转角茶馆里,陆芸提着铜壶给客人斟茶,发间一支木簪还是当年他亲手雕的。有个总角小儿在柜台后探头探脑——眉眼像极了他,笑起来却活脱脱是陆芸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