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亮,几十艘龟船浩浩荡荡向北出发,赶往芜湖、太平方向。
船舷推开浑浊的江水,发出沉闷的呜咽。罗大纲站在船头,看着九江码头的轮廓在晨霭中渐渐模糊。
龟船借着顺流的暗力,如负伤的巨兽般向下游蹒跚而行。江面浮着上游漂来的焦木、断矛,偶尔还有肿胀的尸体,被浪头推着,轻轻撞上船身,又无声地滑开。罗大纲忽然指向北岸——几只秃鹫正盘旋在一处浅滩上空,那里横七竖八地搁着几具清军号衣的尸体,却不见一个活人。
船队在长江上航行了一日,暮色将至,船队驶过彭泽小孤山,江面陡然变窄。峭壁投下的阴影中,水流愈发湍急,浪头拍在礁石上,溅起丈余高的水雾。罗大纲下令降帆缓行,亲兵却来报:“上游漂来浮尸,穿的是周检点的营号!”
罗大纲立于船头,目光沉沉地望着江中浮尸。
那些肿胀发青的面容,有些他还认得——永安突围时共饮一碗粥的广西老兄弟,武昌城下一同攀过云梯的湖广子弟,如今却成了顺流漂下的无名尸骸。江水拍打着船身,哗啦作响,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他想起了金田起义时的誓言。
那时他们举着锄头、柴刀,高喊着“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数万衣衫褴褛的百姓跟在天王身后,眼里燃着希望的火光。可如今四年半过去,战死的弟兄早已不计其数,正如岳武穆《满江红》所言:“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江水呜咽,似在控诉这世道的荒唐。
中国百姓向来是最能忍耐的。饿极了,啃树皮、吃观音土;病倒了,咬牙硬撑,听天由命。但凡有一口饭吃,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可当官府横征暴敛,地主盘剥无度,连最后一口活命的糠都被夺走时,百姓便只剩两条路——要么等死,要么拼死一搏,还有一线生机。
太平军为何能席卷半壁江山?正是因为天下苍生已无路可退!
罗大纲攥紧剑柄,指节发白。
这一战,不是为了封王拜相,而是为了让那些蜷缩在茅草屋里的百姓,将来不必再卖儿鬻女;为了让死在逃荒路上的饿殍,来世能尝一口饱饭!
纵使前路尸山血海,此志——
九死无悔!
正想着,后方一艘快船载着几人追来,那艘快船如离弦之箭,破开浑浊的江水,转眼已至近前。船头立着的苏三娘一袭戎装,长发高束,腰间双刀映着惨淡的天光。她不等船停稳,便纵身跃上龟船甲板,铁靴踏出沉闷的回响。紧跟着,四五个姐妹也跳上了甲板。
“你来作甚!”罗大纲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眼底烧着怒意,“我不是让你留守大营?!”
苏三娘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怎么?成亲才多久就想撇下我?还是说——”她突然逼近一步,眼底映着江火,“你觉得我会拖你后腿?”
罗大纲喉结滚动:“我不是......”
“罗亚旺!”她厉声截断话头,马尾辫在风中甩出凌厉的弧度,“女营虽散,姐妹们的刀可没钝!”身后五六个广西女子齐刷刷踏前一步,裙裾下露出绑着短刀的牛皮靴。“她们的丈夫都折在芜湖,”苏三娘咬着重音,“今日就是来讨血债的!”
江风从两人之间穿过。
罗大纲忽然笑了,笑声沙哑如磨刀石刮过生铁。
“好。”罗大纲突然大笑,锈铁般的笑声惊起江鸥一片。他反手抽剑,寒光劈开浓烟指向城头:“那就让清妖开开眼——”剑尖重重撞在苏三娘刀鞘上,金铁交鸣声震得水波荡漾,“什么叫‘夫妻同心,阎王绕行’!”
第二日,天未亮,雨便落了下来。
雨点砸在龟船的铁甲上,噼啪作响,如同清军的火铳齐射,密集而冷硬。何永志掀开舱帘,湿冷的江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眼前一片苍茫。江面被雨幕笼罩,连对岸的轮廓都模糊不清,仿佛天地间只剩这艘船在无尽的灰色中穿行。
偶尔一道闪电劈开云层,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江心一处沙洲——那里歪斜着半截桅杆,焦黑的木头上缠着一面残破的黄旗。旗面被硝烟蚀得千疮百孔,唯有“太平”二字依稀可辨,却也被雨水浸透,字迹晕染开来,如同血泪模糊。
雨下了一天一夜,兀自不停。
江水涨了,浑浊的浪头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无数亡魂在深渊下叩击。船上的火器受了潮,火药桶盖紧了油布,可湿气仍无孔不入,连刀鞘里的钢刃都凝了一层水珠。士兵们蜷缩在舱内,沉默地擦拭着兵器,偶有人低声咒骂这鬼天气,却又很快被雨声淹没。
罗大纲站在船头,雨水顺着他的铁甲纹路流淌,在靴边汇成细流。他望着远处,目光穿透雨幕,仿佛能看到芜湖城内的惨状——西征军伤亡惨重,已经撤走,那里已被清妖占领。尽管如此,他们必须赶去,势必要夺回失地,哪怕困难重重,哪怕只是收殓战死的弟兄,哪怕只是多杀几个清妖……
苏三娘走到他身旁,递过一件蓑衣。他没接,只是摇了摇头。
“这雨……”她低声说。
“下得好。”罗大纲嗓音沙哑,“清妖的火器,也一样点不着。”
雨幕深处,隐约传来雷声,像是战鼓在远方擂响。
第三日,正午时分,雨终于停了。
江风卷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却夹杂着一股异样的浊臭——那是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气味,像是被雨水浸泡过的死亡气息。舵工突然压低嗓门,指向远处:“将军,您看——”
芜湖城的轮廓在蒸腾的水雾中若隐若现,可城头静得可怕。没有炮声,没有厮杀,甚至连一面旗帜都没有。唯有几柱黑烟从城内升起,笔直地刺向天空,像是大地被撕裂后,伤口中涌出的黑血。
罗大纲的拳头无声地攥紧。
芜湖已经陷落了。
清军显然已经控制了城墙,甚至不屑于再开炮示威。那些黑烟,是焚烧尸体的痕迹,还是太平军残部最后的抵抗?无人知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座扼守天京上游的咽喉要地,如今已落入敌手。
“靠岸。”罗大纲的声音低沉而冷硬,像是刀锋划过铁甲。
黄阿四快步上前:“大帅,清妖既已占城,必有埋伏。不如先派斥候……”
“不必。”罗大纲打断他,目光死死盯着那座死寂的城池,“他们烧旗,就是在等我们。”
——烧掉太平军的旗帜,是清军的惯例。他们在挑衅,在示威,更在等着幸存的太平军自投罗网。
苏三娘默默走到他身侧,双刀已然出鞘,刀刃映着惨淡的天光。
“那就让他们看看,”她轻声道,“太平军的旗,烧不完。”
龟船缓缓靠向岸边。江水平静得诡异,仿佛连浪涛都在屏息等待——等待这场夺回失地的血战,等待这座死城重新被呐喊与刀光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