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罗大纲不表,单说其子罗毅。
太平天国天历乙荣五年五月下旬,罗毅自九江大营出发,怀揣父亲密信,孤身南下。
他一路跋山涉水,纵马疾驰三昼夜,翻越幕阜山险径,途中遇清军巡哨,险些被截,幸得山中樵夫指点小路,方得脱身。至赣江渡口,弃马换舟,顺流而下,又二日抵萍乡。
自萍乡西行,翻武功山耗时五日,风餐露宿,几度险些坠崖。至第六日黄昏,终抵湖南境内。此时清军已在各处要道设卡,罗毅不敢走官道,昼伏夜行七日,绕行衡州外围荒径,方至永州地界。
六月二十日,罗毅终于潜至胡有禄镇守的宁远城外。此时东安城早被清军团团围住。罗毅伏在城外乱葬岗中,整整三日不敢妄动,眼看着:
清军白日里轮番攻城,云梯如蜈蚣般扒上城墙; 夜里火把如龙,把四门照得亮如白昼。
直到六月二十三夜,恰逢暴雨倾盆。罗毅咬住短刀,借着雷声掩护摸到城墙根——那墙砖早被炮火轰得酥烂,他十指抠着裂缝往上爬,指甲掀翻了都浑然不觉。
待他翻进城垛,东方已泛鱼肚白。
血淋淋的手指刚搭上内墙,忽听得城内哭喊震天。一队队太平军正收拾辎重,胡有禄的亲兵在街心嘶吼:“快!从西门撤!”
——原来这东安城,今日便要弃守。
——而他罗毅,偏偏赶在这最后关头闯了进来。
罗毅刚翻墙进来,还没走几步,胡有禄的亲兵已将他团团围住,刀尖抵住他的后心。
“干什么的?!”为首的亲兵厉声喝道,“清妖的探子?”
罗毅不躲不闪,反倒挺直了脊背:“受定南王好兄弟所托,有要事面见。”
“笑话!”另一亲兵冷笑,“定南王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刀尖往前一送,刺破衣衫,“说!是不是清妖派来谋害王爷的?!”
罗毅忽然大笑,笑声清亮,竟震得众人一愣。他环顾四周,挑眉问道:“那诸位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奸细’?”
“当然是杀了祭旗!”有人怒道。
“慢着。”另一人犹豫,“还是报与王爷定夺。”
争执间,胡有禄已闻声走出。他眉头微皱,显然正为撤离之事烦忧,语气略显不耐:“何事喧哗?”
亲兵附耳低语几句。胡有禄眸光一闪,脑海中似有某个身影掠过,却又被他自己否定——罗大纲怎么可能来?休宁失守已近一月,太平府只怕也已失守,太平军水师必然疲于奔命,哪有余力驰援湖南?他虽曾写信求援,却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怀着疑惑,他大步走向院中。
罗毅抬眼望去,只见来人虎背熊腰,眉宇间一股悍勇之气,正是父亲常提起的“胡二叔”。他尚未开口,亲兵已厉声呵斥:“大胆!见了定南王还敢无礼!”
胡有禄摆摆手,目光却死死盯着罗毅的脸——太像了。那眉眼,那神态,活脱脱是年轻时的罗大纲。他依稀记得,道光二十六年在浔州见过这孩子,那时他才五岁,如今竟已长成少年。
“你是……?”胡有禄试探着问道。
罗毅不再多言,径直躬身下拜——这一拜,不是拜定南王,而是拜父亲的生死兄弟,拜自己的长辈。
“胡二叔,”他声音微哑,“我是阿毅,罗毅啊!”
胡有禄浑身一震,猛地跨前两步,一把扶住罗毅的肩膀:“你真是大纲兄的儿子?!”
罗毅解下铜钱项链——那是出行前罗大纲交于他的信物。
“二叔,您看。”
胡有禄接过项链,指尖微微发颤,忽然仰天大笑:“好!好!大纲兄有个好儿子!”他重重拍了拍罗毅的肩,眼中竟隐隐泛红,随后将项链交还罗毅手中。
短暂寒暄后,罗毅代父亲致歉:“战事吃紧,父亲实在抽不开身……”
“我懂!”胡有禄大手一挥,“本就不指望他能来!”他声音洪亮,却掩不住一丝落寞,“可没想到,他竟派你冒死送信——好兄弟!当真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他忽然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只是……二叔今日便要撤离,不仅没法好好招待你,反倒让你陷在这险境……”
罗毅摇头,目光坚定如炬:“既答应了父亲要来,便是刀山火海,阿毅也绝不回头。”
“好孩子!”胡有禄拍了拍他肩膀,“咱准备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