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已大亮，雨也早已停歇，然雾气甚重，灰蒙蒙的，笼罩着东安城，胡有禄的残部正在紧急集结。可还未等他们完全撤出西门，城外便响起了震天的号角声——清军湖南提督塔齐布亲率三千精兵，已封锁了所有退路。
“报——！”斥候踉跄奔来，“塔齐布的前锋已破东门，正朝这边杀来！”
胡有禄脸色骤变，塔齐布是湘军悍将，麾下“虎字营”素以凶悍著称，若被缠住，今日怕是插翅难飞。他猛地抽出腰刀，厉声喝道：“弟兄们，随我杀出一条血路！”
罗毅突然上前，抱拳道：“二叔，给我三十人，我从北街烧其辎重营！”
胡有禄一怔，随即摇头：“不行！让你卷入这里我本就过意不去，怎能再让你涉险？”他按住罗毅的肩膀，那掌心粗粝如砂纸，“你还小......”
“二叔何必见外？”罗毅不退反进，眼中燃着火，“父亲常说，当年在浔江，您为救他孤身闯过清妖大营——”他唰地抽出腰间宝剑，“今日且看侄儿手段！”
剑光映着少年坚毅的面庞，恍惚间胡有禄竟似看见二十岁的罗大纲。他忽然大笑，笑声震落檐上露水：“果有乃父之风！好，就依你！”转头厉喝：“亲兵队分一半跟着我侄儿！其余人护老弱先走！”
他一把扯下自己的红巾，系在罗毅臂上：“记住，别恋战！点火就撤！”
罗毅带人撞进浓雾时，湘军正搬运火药箱。少年利剑出鞘，断影剑法已颇具造诣，寒光一闪间，一名哨兵倒地无声。
“叛军还有埋伏！”虎字营哨官惊呼。他话音未落，罗毅的利剑已扎进其咽喉，如他父亲一样，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清军火铳齐射，三名兄弟应声倒地。罗毅滚到粮车后，扯下油布点燃，猛地推向火药堆。“轰！！”爆炸的气浪掀翻半条街的瓦片。
胡有禄在西门望见北面浓烟，知道罗毅得手了。正要下令突围，忽见少年浑身是血奔来——身后只剩两个亲兵。
“二叔快走！”罗毅喘息着指向东面，“塔齐布亲率马队来了！”
湘军的三角旗已隐约可见。胡有禄一把拽过罗毅：“一起走！”
“不行！”罗毅挣开他的手，从尸体上抓起一杆火铳，“得有人断后！”他单膝跪地填药，动作竟与罗大纲一模一样，“父亲说过——‘护弟兄们周全，才是真豪杰’！父亲没来，我做儿子的，理当这么做。”
胡有禄望着罗毅，眼中满是赞许，随即点点头：“好吧，一定要小心！”
罗毅点头微笑，带上几个人冲进了敌阵之中。部队且战且退，面对数量数倍于己、装备精良的清军也丝毫不惧，有条不紊地撤离，不多时，来至芦洪江边。
“放箭！拦住他们！”塔齐布声如雷霆。
霎时间箭雨倾泻，最后几名断后的士兵栽进江中，鲜血染红水面。
敌军箭矢如狂风暴雨般侵泄而下，枪声夹杂着炮声响彻云霄，部众损失惨重，无数人在箭雨及炮火中丧生。尽管如此，残部依旧没有一丝慌乱。
当残部甩开清军，渡过浮桥时，罗毅的左臂已中了一箭。胡有禄亲手为他拔箭，裹伤的白布瞬间浸透鲜血。
“拿着。”胡有禄解下贴身匕首，“告诉你爹......”他忽然哽住——眼前少年简直是大纲兄的翻版，连抿嘴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罗毅郑重收下，翻身上马：“二叔保重！”
江对岸，塔齐布的大纛已逼近河滩。胡有禄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道光二十八年，他和罗大纲在漓江分别时，也是这样漫天朝霞。
“炸桥！”胡有禄大喝一声。
“轰”的一声震天响，浮桥已被炸毁，已登上桥的清军士兵不及回头，纷纷跌落水中。
“兄弟们，走！”胡有禄朗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回广西老家，再图后计！”
胡有禄残军沿湘桂古道南行，沿途收拢散兵。至全州时清点人数，出征时的八千子弟，如今只剩三百余人。有人看见胡有禄深夜独坐崖边，摩挲着一块被火药熏黑的铁牌——那是罗毅临走前塞给他的，刻着“同心”二字。
罗毅自离开胡有禄后，纵马北上，途中遭遇三波团练截杀。最险一次在衡山峡谷，他伪装清军传令兵，用塔齐布的名号吓退了乡勇。每至夜深，便就着月光查看父亲交给他的铜钱项链——铜钱上已生铜绿，项链上更是锈迹斑斑，但却是他无可比拟的自信及无穷无尽的动力。
天历七月初二夜，衡州以北荒山
罗毅在破庙里猛然惊醒。
胸口毫无征兆地绞痛起来，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心脏。他大口喘息着坐起身，冷汗已浸透衣衫。破庙外，山风呜咽，吹得残破窗棂咯吱作响，仿佛有人在低声啜泣。
他抬手按住胸口，眉头紧锁——这痛来得突然，毫无缘由。
梦里，他似乎看见父亲站在血雾中，背影模糊不清。
那梦境破碎而混乱，只有几个片段残留在脑海：
翻卷的硝烟中，父亲回过头，嘴唇微动，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一面残破的黄旗缓缓坠落，盖住了父亲的肩膀；
远处传来炮声，沉闷如雷，却比雷声更近，更真实……
罗毅猛地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只是梦……”他低声自语，却无法说服自己。
夜风更冷了。他起身走出破庙，抬头望向夜空——北斗第七星摇光黯淡无光，仿佛被一层血色薄雾笼罩。远处的山路上，几只夜枭突然惊飞，发出凄厉的鸣叫。
罗毅握紧腰间的剑柄，胸口那股莫名的痛感仍未消散。
——父亲，出事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脑海，清晰得让他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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