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武侠仙侠小说 > 太平侠客传
本书标签: 武侠仙侠 

第二十回 大渡河悲歌成绝响,太平洋星火启新章(九)

太平侠客传

珠江码头的木棉花开了又谢,又是几个月的光景。每当汽笛响起,振华就拉着振邦往港口跑,回来时鞋底总沾着新到的印度棉纱碎屑——那是“大英火轮船”卸货时飘散的,却始终不见远洋客船的踪影。

陆芸在日历上划去的红叉越积越多,直到七月中旬某个闷热的午后,卖报童的尖嗓刺穿了茶楼的喧嚣:“湘军攻克南京,曾中堂奏报...”

何永志手中的茶杯一顿,碧螺春的叶片在杯底缓缓沉下,像极了那年他们在成都茶楼听见翼王死讯时,唐疯子吐在地上的血痰。

早在太平天国癸开十三年冬,天京城的粮食便已断绝,城中人采野草为食,忠王李秀成劝洪天王突围,不许。

甲子十四年四月十九日,天王洪秀全病逝,其子洪天贵福继位,是为幼天王。

六月初六,天京沦陷。

湘军破城那日,火光如血,映透了半边天穹。这座六朝金粉地、太平天国的圣城,在烈焰中发出最后的呻吟。砖瓦爆裂的脆响混着妇孺的哀嚎,曾国藩的奏报里却只冷冰冰写着“克复金陵,全歼悍匪”。曾国荃的幕僚赵烈文在日记里记下真相:街道上横七竖八躺着老人,肠子流了一地;两三岁的幼童被长矛挑着取乐,像串起的糖葫芦。精壮的太平军早已突围,留下的尽是走不动的老弱一一这便是曾氏兄弟向朝廷夸耀的“十万人斩”。

二十五日,忠王李秀成把战马让给幼天王,自己拖着伤腿落在方山。被俘那日,他望着天京城未散的浓烟,忽然想起金田起义时漫山遍野的篝火。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时,他最后听见的是长江的涛声。

湖州的残部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堵王黄文金像护崽的母狼,带着幼天王在皖南的山道间奔突。宁国的夜雨打湿了军旗,这位骁将突然咳出大口鲜血,栽倒在泥泞里。失去统帅的部队像断线的风筝,飘向江西的崇山峻岭……

何永志知道,太平天国的起义本是活不下去的庄稼汉挥起锄头,可占领一些城镇后,那些王侯却背离了初心,竟比清妖还奢靡。诸王内斗,将士离心,焉能不败?

然而,太平天国虽未能推翻满清王朝,却极大地动摇了满清的统治根基,何永志作出预言,不出五十年,满清必亡!

正沉思间,洪拳馆弟子前来,言说师父有请。

洪拳馆的檀香混着铁锈味。何永志随弟子穿过演武场时,十八般兵器架上的红缨枪头齐齐朝北——那是去年祭奠阵亡义军会众时摆的方位。

梁坤独在内室,面前两方黑漆牌位映着长明灯。上首牌位刻着:

“皇明敕封忠义三合会总舵主 讳天豪 陈公之神位”

下首稍小的牌位写着:

“抗清义士 陈门铁山 灵位”

牌位前的香炉里,三根线香已燃过半。梁坤的拳头捏得咯咯响,指缝间漏下些香灰,在“义”字上盖了层薄雪。

“何大侠。”梁坤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磨砂,“下月有艘‘蒸汽船’去花旗国。”他转身推开北窗,咸腥的海风顿时灌进来,“何大侠见过英夷的强大,花旗国却也不弱,第一次夷狄之乱后,花旗国也在中国分了一杯羹。”

何永志望向《海国图志》里夹着的剪报——正是《望厦条约》的条款。自己是要去学习科学技术的,并不一定要去英吉利。

何永志谢过铁桥三,在陈天豪和陈铁山的牌位前拜了三拜,便拿着铁桥三给他的三张船票离开了。走之前,何永志道:“抗清义士是死不绝的,他们的血不会白流,腐朽的满清必定灭亡!”

八月的广州虽已入秋,却依旧闷热难当,离别前夜,何永志带着妻儿登上越秀山。

夜风掠过山间的松涛,陆芸在祖父坟前默默磕了三个头,从怀里掏出一方蓝布包袱,蹲下身去装了一捧山脚下的黄土。何永志望着妻子颤抖的肩头,忽然想起《西游记》里唐太宗送别玄奘时的赠言:“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七岁的振华有样学样地也抓了把土,却被五岁的振邦抢了去,两个孩童在坟前嬉闹起来,暂时冲淡了离愁。

翌日启程时,天公竟似不忍,泼下倾盆大雨。

何永志将振华裹在蓑衣里,冒雨去与几位师兄作别。韩长生把振邦举过头顶,小家伙哭得满脸通红,伸着小手要去抓振华:“哥哥带我走!”振华从父亲怀里挣出半边身子,两个结拜的小兄弟勾着手指头,在雨幕中拉出一道晶亮的水线。“振邦要听话,”振华学着大人腔调,“等我回来给你带番邦的糖人。”

雨水顺着何永志的眉骨淌下,分不清是雨是泪。韩长生突然解下随身的八卦牌塞进振华怀里:“师伯没什么好东西,这个护身符给侄儿压船。”铜牌还带着体温,在雨水中蒸腾起淡淡的白雾。

突然,伞面突然“咚”地一震。

何永志猛地抬头,只见一个浑身血污的青年踉跄着撞进伞下。那人破烂的黄马褂下露出一截折断的西洋刺剑,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痕,露出几分熟悉的轮廓。“何大哥!”青年用浓重的广西土话嘶声道,“我是阿毅啊!”

罗毅咳着血沫瘫坐在货箱上,断臂处缠着的布条早已被雨水浸透。

“湖州...全完了...”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块沾血的黄绸,“三千弟兄用血肉引开追兵...幼天王他...”话到此处突然哽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江西方向,“我们突围时,只听说往江西去了...现在也不知...”

雨水混着血水在甲板上蜿蜒成溪。

“我在掩护突围时被炮火震昏...”罗毅苦笑着摸了摸残缺的右臂,“醒来时已躺在山民的草棚里,是几个残部的弟兄拼死把我拖出来的。”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可清妖的骑兵追得太紧,我们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

码头上传来急促的汽笛声,在暴雨中显得格外刺耳。

何永志望着蒸汽船渐渐张满的风帆,雨水顺着他的眉骨不断滑落。他沉默片刻,突然转身按住罗毅的肩膀:“阿毅,跟我们去花旗国吧。”

罗毅怔了怔,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弟兄们已经分头行动了——汪海洋带人去爪哇,林启荣要下南洋。我这残躯...”

“罗叔叔!”小振华突然拽住他的衣角,仰着被雨水打湿的小脸,“爹爹说要‘师夷长技’,您跟我们一起去学本事好不好?”

陆芸从怀中取出手帕,轻轻擦拭罗毅脸上的雨水和血渍:“阿毅,这些年你为天国出生入死,也该为自己想想了。”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等我们在海外学成归来,再一起振兴中华。”

罗毅的独臂微微颤抖,目光从何永志坚毅的面容,移到小振华期待的眼神,最后落在陆芸手中的越秀山黄土上。

汽笛再次长鸣,船工开始收起跳板。何永志一把抓住罗毅的腰带:“走!”二人几乎是架着罗毅冲上了摇晃的甲板。

就在跳板收起的一刻,罗毅突然用仅存的左手,从甲板上抓起一把混着雨水的泥土,紧紧攥在掌心。

半月后,太平洋上风平浪静。

蒸汽船划开深蓝色的海面,在船尾拖出一道长长的白色航迹。落日的余晖洒在甲板上,将罗毅苍白的脸庞映得有了血色。陆芸轻轻解开他臂上的绷带,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

“再换一次药就好了。”她柔声道。

罗毅望着无垠的海面,忽然笑了:“陆姐姐,这海水比漓江还蓝。”

何永志抱着小振华走过来,孩子手里攥着个木头雕的小船,正是罗毅这几日用碎木片削的。“罗叔叔,到了花旗国,我要学造大轮船!”振华兴奋地挥舞着小手,“比这个还大十倍!”

“等等...”罗毅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差点忘了。来广州前,我在慈云庵养过两天伤。那时我在湖州草草包扎的伤口崩开了。听说我要去广州,她托我给你们带封信…”

何永志接过信,认出师太清峻的字迹。信中不过寥寥数语,却让他眼眶发热。最后附着一首诗,墨迹未干便被匆匆折起的样子——想必师太是提前出关写的。

诗曰:

送何永志陆芸贤伉俪远行

求医万里渡重洋,四海周寻济世方。

待得春风归故土,神州遍地启新章。

“师父她...”陆芸指尖轻抚信纸,“我们出发前半月去寻过她,可惜她在闭关...”

罗毅惭愧地低头:“我急着去广州,出海投奔汪海洋他们,不愿多留,只是做了简单的换药和包扎,伤没好全就走了。师太这信...”

小振华好奇地凑过来:“爹爹,师太婆婆写了什么呀?”

何永志将孩子抱起,望向海天交界处:“写了...希望。”

夜幕降临,繁星如沸。

四人并肩站在船头。罗毅独臂指着天边的北斗:“何大哥,你说咱们到了那边,真能学到救国的本事吗?”

“一定能。”何永志将儿子举上肩头,“英雄义士的血不会白流,这些星星看着呢——”

太平洋的夜风掠过信纸,发出类似诵经的沙沙声。远处,一颗流星划过海面。

他们在夜风中相继入睡,蒸汽船的烟囱仍在夜色中吐着淡淡的煤烟。在这片陌生的海域上,几个中国人的梦境第一次交汇——那里有通电的街巷,鸣笛的钢铁巨轮,以及他们从未见过却莫名熟悉的学堂钟声……

(全书完)

上一章 第二十回 大渡河悲歌成绝响,太平洋星火启新章(八) 太平侠客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