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最深处的囚室没有窗,只有一盏残灯,灯油将尽,火光微弱得像是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谢瑶环静静坐在角落里,双手交叠在膝上,指尖冰凉。她已经三天没有开口了。
来俊臣站在铁栅外,黑袍如夜,脸上的笑意像是刻上去的。
“谢大人,何必如此倔强?”他的声音轻柔,像在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你我都知道,陛下不会来救你。”
谢瑶环抬眸看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知道来俊臣想要什么——那本密册。那上面记录了他如何伪造证据、构陷忠良,甚至包括几桩连武曌都不知道的冤案。如果这本册子公开,来俊臣必死无疑。
可她更清楚,自己一旦开口,就真的活不成了。
来俊臣可以让她“认罪”,可以让她“自尽”,甚至可以让她“暴毙狱中”。但只要她沉默,他就无法确定密册的下落,也就不能轻易杀她。
“谢大人,你以为不说话就能熬过去?”来俊臣叹息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供词,轻轻展开,“你的侍女已经招了,说你曾将一册文书交给了一个叫‘柳七’的江湖人。”
谢瑶环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在诈她。
她的侍女根本不知道密册的事,而“柳七”这个名字,是她去年随手写在某本闲书上的虚构人物。来俊臣在试探,想看她会不会慌乱之下反驳。
她依旧沉默。
来俊臣盯着她的脸,试图从她的神情里找出一丝破绽,可她的眼神像冰封的湖面,毫无波澜。
终于,他冷笑一声,收起供词。
“好,很好。”他转身走向牢门,黑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片不祥的阴影,“谢大人既然喜欢这里,那就多住几日吧。”
铁门重重关上,寂静重新笼罩囚室。
谢瑶环缓缓闭上眼睛,想着藏在地下暗格里的绣样——那是她入狱前绣的,一行极小的字:
“密册在紫宸殿,第三根梁。”
武曌一定会发现她失踪。
武曌一定会搜查她的住处。
武曌一定会找到那本册子。
而她,只需要活下去,等到那一天。
谢瑶环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她的手指被竹签钉穿过,腕骨被铁枷碾裂,膝盖以下一片血肉模糊。来俊臣要的不是口供,而是折磨她到崩溃,让她主动求死。可她偏偏不死,也不开口,只是沉默地熬着,直到连呼吸都像刀割。
牢门被踹开的巨响震得她耳膜生疼,可她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谢瑶环!”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声音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传来。她以为是幻觉,是临死前脑子里的回响。直到一双绣着金凤的锦靴踏入她的视线,她才迟钝地意识到——有人来了。
她艰难地掀起眼皮,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武曌。
……是梦吗?
谢瑶环想笑,可嘴角刚一动,血就顺着下巴往下淌。她以为自己死了,所以才能看见皇帝亲自来见她。可下一秒,一只手忽然贴上她的颈侧,指尖微凉,轻轻按在她的脉搏上。
——有人在探她的生死。
谢瑶环猛地一颤,本能地挣扎起来。她以为又是来俊臣的人,又要对她用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只能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着那人啐了一口。
可她吐出来的不是唾沫,而是一口暗红的血沫,溅在那人的袖口上。
武曌的手僵住了。
谢瑶环这才看清,眼前的人不是狱卒,不是酷吏,而是真正的皇帝。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全是血,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武曌的脸色冷得吓人。
她盯着谢瑶环,想碰她,却又不敢。谢瑶环的骨头断了,皮肉烂了,整个人像是一碰就会碎掉的瓷偶。武曌的手指悬在半空,最终只是攥紧了袖中的密旨,厉声喝道:
“御医!”
武则天带着人冲进来,小心翼翼地把谢瑶环从刑架上解下。她的身体软得不像活人,像一具被拆散的傀儡,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武曌盯着她被抬走的背影,眼底暗沉一片。
……
谢瑶环在混沌中浮沉了很久。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还在牢里,来俊臣的银针正抵着她的指甲缝;有时候,她又闻到苦涩的药味,听见有人在低声说话。
“——指骨接上了,但右手以后握笔会抖。”
“——膝盖碎了,就算养好,也站不了太久。”
“——肺里有积血,得用针引出来,否则会窒息。”
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直到某一日,她真正睁开眼睛,看见头顶绣着鸾凤的帐幔,而不是牢狱里霉湿的屋顶。
床边坐着一个人。
武曌正在批奏章,听到动静,抬眸看了过来。
谢瑶环想行礼,可刚一动,剧痛就窜遍全身。武曌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声音很淡:
“别动。”
谢瑶环僵住,不敢再挣扎。
武曌放下朱笔,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
“疼吗?”
谢瑶环怔了怔,缓缓摇头。
武曌冷笑一声。
“撒谎。”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烛火在纱罩中微微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上官婉儿执笔批阅奏章,墨迹在纸上沙沙游走,可她的思绪却飘远了。
——谢瑶环回来了。
那个在江南掀起腥风血雨的女人,如今就宿在紫宸殿偏阁,由御医日夜看护。上官婉儿笔尖一顿,一滴墨洇在“江南道”三字上,很快晕开成一片灰影。
她忽然想起那日太平公主的话。
“婉儿,你觉得谢瑶环如何?”
太平倚在锦榻上,指尖绕着金线绣的帕子,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闲谈。可上官婉儿知道,每当太平用这种口吻说话时,往往藏着最锋利的试探。
“才堪大用,只是……”上官婉儿当时斟词酌句,“手段太厉,恐伤朝廷和气。”
太平笑了,那笑声像玉磬相击,清脆却冷。
“母皇就喜欢这样的刀。”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可刀太锋利,容易割伤握刀的人。”
上官婉儿明白太平的意思。谢瑶环对武曌的忠诚近乎执拗,这样的人,既不可能被拉拢,也不会轻易妥协。
——可她真的毫无弱点吗?
上官婉儿轻轻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腕骨。她想起谢瑶环看自己时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敌意,却也没有亲近,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她究竟怎么看我?
这个问题莫名让上官婉儿有些烦躁。她自幼以才学立足,在宫廷这个权力场中,人人都对她或敬或畏,唯有谢瑶环……
唯有谢瑶环,仿佛根本不在意她上官婉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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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的视角
太平公主斜倚在熏笼旁,任由侍女为她梳理长发。铜镜中映出她明艳的脸庞,眉间一点朱砂,衬得肌肤如雪。
“殿下,谢大人递了折子,说三日后可赴香宴。”贴身女官低声禀报。
太平唇角微勾。
终于来了。
她早就料到谢瑶环不会拒绝。那个女人再刚直,也明白在朝堂上孤军奋战的下场。
——可她会怎么选呢?
太平接过女官递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谢瑶环在江南的一举一动:如何用“五色签”法三天结案,如何以“璇玑档案”串联起数十桩贪污案,又如何……
如何亲手将一位刺史送上断头台。
太平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个名字。
崔元综。
那是她暗中栽培的人。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太平眸色转深。
她并不心疼一枚棋子的损失,但她必须知道——
谢瑶环是误打误撞,还是早已洞悉崔氏与自己的关联?
若是后者……
太平忽然笑了,对镜中的自己眨了眨眼。
那这场游戏,就更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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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
上官婉儿推开轩窗,夜风裹着花香涌入。
她望向紫宸殿的方向,那里灯火依旧。
谢瑶环此刻在做什么?
是在整理江南案的最终奏报,还是在……提防着来自各方的暗箭?
上官婉儿忽然觉得很累。
她想起小时候和太平一起偷喝西域葡萄酒,两人醉倒在海棠花下,太平笑着说:“婉儿,以后我们永远这样好不好?”
可如今——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交错的纹路,那里早已染尽了墨色与血腥。
我们都回不去了。
谢瑶环的指尖在奏章上顿了一下。
腕骨处的旧伤每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执笔久了,指节便不受控地发僵。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笔搁下,揉了揉手腕。
殿内熏香袅袅,武曌坐在御案后批阅奏折,朱笔起落间,忽然抬眼。
“手又疼了?”
谢瑶环一怔,下意识将手收回袖中:“臣无碍。”
武曌没说话,只是朝身侧的女官抬了抬下巴。片刻后,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茶被端到谢瑶环案前。
“加了川芎和红花,”武曌语气平淡,目光却仍落在她微颤的指尖上,“趁热喝。”
谢瑶环低头捧起药碗。茶汤苦涩,却带着一丝回甘,热气氤氲间,她忽然想起自己刚被从刑部大牢抬回来的那几日。
——那时她高烧不退,浑浑噩噩间只记得有人坐在她榻边,手指冰凉,轻轻按在她的额头上。
“朕让你去江南查案,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那声音冷厉,却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她的昏睡。
谢瑶环当时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现在,她捧着这碗药,忽然意识到——
那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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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的夜
上官婉儿踏入偏殿时,谢瑶环正伏案书写。
烛光下,她的脸色比纸还白,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显然已熬了许久。上官婉儿脚步一顿,忽然有些后悔此时过来。
“谢大人。”她轻声唤道。
谢瑶环抬头,见是上官婉儿,立刻要起身行礼。上官婉儿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不必多礼。”
她的手指触到谢瑶环的肩膀,隔着官袍都能感觉到那下面瘦削的骨形。上官婉儿心头蓦地一刺——
她怎么瘦成这样了?
“上官昭容有事?”谢瑶环的声音有些哑。
上官婉儿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册:“这是你要的江南学子名录,我按‘璇玑档案法’重新整理过了。”
谢瑶环接过,指尖不小心擦过上官婉儿的手背。那一瞬,上官婉儿清晰地感觉到——
她的手指冰凉得不似活人。
“多谢。”谢瑶环低头翻阅绢册,鬓边一缕碎发垂落,衬得侧脸愈发苍白。
上官婉儿忽然道:“谢大人该休息了。”
谢瑶环摇头:“江南案还有最后几处需要核对——”
“陛下不会希望看到你累倒。”上官婉儿打断她,语气罕见地强硬。
殿内一静。
谢瑶环抬眼看向上官婉儿,两人目光相接,谁都没有退让。
最终,谢瑶环轻叹一声,合上册子:“上官昭容说得是。”
上官婉儿松了口气,正欲告辞,却听谢瑶环忽然问:
“你为何帮我?”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上官婉儿怔了怔。
为什么?
因为看不下去她这样糟蹋身体?因为钦佩她的刚直?还是因为……
“同朝为官,理应如此。”上官婉儿最终答道,声音平静。
谢瑶环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多谢。”
这一笑很浅,却让上官婉儿心头莫名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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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的试探
“听说母皇近日很关照谢瑶环?”
太平公主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状似随意地问道。
对面,上官婉儿执黑子落定,轻声道:“谢大人伤势未愈,陛下体恤臣子,也是常理。”
太平轻笑一声:“母皇何时对臣子这般‘体恤’过?”她忽然将白子“啪”地按在棋盘上,“除非——”
“这个人对她而言,不止是臣子。”
上官婉儿指尖一滞。
太平公主倾身向前,眼中闪着玩味的光:“婉儿,你说……谢瑶环知道自己在母皇心里是什么位置吗?”
上官婉儿垂下眼睫:“殿下慎言。”
“怕什么?”太平公主靠回软枕,懒洋洋道,“这宫里谁不知道,母皇待谢瑶环与众不同?”
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
“我听说,前日内侍省按例要给谢瑶环换一处偏僻些的官舍,母皇知道后,直接让她搬进了紫宸殿偏阁——”
太平意味深长地笑了:
“那可是连狄仁杰都没住过的地方。”
上官婉儿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发紧。
她忽然想起昨日去送名录时,看到谢瑶环案头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茶。
——那分明是刚送来的。
而能让人在这个时辰还特意送药到紫宸殿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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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
谢瑶环在半夜咳醒了。
喉咙里泛着腥甜,她强撑着起身,想要去拿案上的水盏,却因一阵眩晕又跌回榻上。
“——瑶环?”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帷帐。
谢瑶环恍惚抬头,正对上武曌沉静的目光。
陛下?
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可下一秒,武曌的手已经贴上她的额头。
“发烧了。”武曌皱眉,转头对随侍的宫人厉声道,“传御医!”
谢瑶环想说话,却咳得更厉害,喉间血腥气愈浓。她下意识去掩唇,却被武曌一把攥住手腕——
“别动。”
武曌的声音很冷,可握着她手腕的力道却轻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捏碎了她。
谢瑶环怔怔看着眼前的天子。
武曌只穿着常服,发髻松散,显然是匆忙赶来的。她的眉宇间还凝着未散的睡意,可眼神却清醒得可怕。
“臣……惊扰陛下了……”谢瑶环艰难地开口。
武曌盯着她苍白的唇色,忽然道:
“谢瑶环,朕命令你——”
“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