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纷纷，窦絮戴着面纱，手上撑着油纸伞，走进万佛寺的后庭院，突然注意到院中那个树。
她站在栏杆前，仰望面前的梨树，“这树…开了这么多花，我怎么记得前世这树是死了的，听说好几年没开过花了。”
正坐在亭中喝茶的纪咏看向树上的朵朵白花，回想起师父曾对他说的话。
那时他还小，也是如今日这般的雨天，师徒二人撑着油纸伞，望着枯树。
“你天生情窍不通，自幼情感淡薄，便如这棵枯树，虽有生机，却无花无叶。”
小纪咏不以为然，语气平淡，“这棵枯树既不开花，也不长叶，看着黑不溜秋的，与此雅苑格格不入，不如找人挖掉丢出去。”
那时的他，对于人世尚未深刻感知，情感淡漠到对任何事物都如此随意。
“世间万物皆有其存在的道理，有朝一日你长大了，行过凡尘俗世，便知枯木亦会逢春。”
“若我长大自会明白，那我爹何必把我送到这里来。”
“人皆有各自的缘法，情窍不通在尘世间被视作烦恼，但在佛门净地却是一桩益事，你与我佛有缘，便予你法号圆通吧。”
这本该像上一世一样枯死无救的树，这一世竟开出了花。
纪咏转眸看向窦絮，微风吹起她的发丝，有花瓣从身边飘落。
他从未想过枯树生花，却意外长出色彩；他也从未想过会对谁动心，却在不知不觉中春心萌动。
窦絮察觉到视线看过去，两人视线相撞，他们二人心照不宣地都移开了视线，一个垂头看着雨滴落在水洼泛起的波澜，一个举起书籍假意阅读。
枯木会逢春，而没有情根的人也终会长出根来。
窦絮决定先打破尴尬的气氛，迈步朝凉亭中的他走了过去。
“你在想什么？”她坐在了纪咏身边的石凳上，出声道。
纪咏偏头看了一眼她，转头望向那棵树，“在想铁树为什么会开花。”
“可能时候到了吧，天时地利…人和？”窦絮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胡说的，我也不是很懂。”
天时地利人和…倒也有些道理，他们都重来了一世，也没有像前世那样决裂，如今坐在一起品茶，怎么不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呢。
“你的脚伤好了吗？”
“早就好了。”窦絮嫣然一笑，然后拿出一张请帖，放到纪咏面前，道，“对了，阿姐要与师兄成婚了，阿姐听说你回来了，让我来给你送请帖。”
“不稀奇，他们二人本就有缘。”纪咏偏头看她，视线落在她的面纱上，“你来见我还戴着面纱？”
“以防万一啊。”窦絮掀起面纱一角，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浅酌一口，“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暴露了。”
“听说阿姐要嫁给魏廷瑜前，师兄知道她不愿嫁，向陛下求来圣旨，让她有权自己选择夫婿，不必听父母之命。”窦絮趴在桌上，只有在他与阿姐面前自己才会毫不顾虑女子形象，好好放松自己，“真是羡慕啊。”
纪咏听到她的话，端着茶杯的手顿在原处，犹豫地问出口，“怎么？你有选择的对象？”
“不是那个意思。”窦絮想向他解释，她不是羡慕阿姐能自由选择夫婿，而是羡慕阿姐有一个处处为她着想的人，可就在她对上纪咏的眼睛时，又有些说不出口，面前这个人其实也在处处为她着想，这样显得她过于矫情了，“罢了，不说这些了。”
她瞬间移开的视线，欲言又止的举动，皆被纪咏看在眼里。
窦昭与宋墨成婚当日，窦絮忙完堆叠的公务，戴上面纱，匆匆出宫赶去窦家，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错过，却发现外面的人群未散。
她满腹疑惑，刚走进府中，就见许多人围在前面，看不到发生何事，余光瞥到纪咏双臂环在胸前，靠在柱子旁，而他也看向前面，窦絮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房门前，灰头土脸的宋墨正与身穿喜服还未盘发的窦昭相对而立，窦昭捧着宋墨受伤的手，眼中流露着对他的心疼，随后窦昭拉着他走进屋内，应是打算给他包扎。
纪咏偏头见她看得认真，唇角上弯，“来啦。”
“嗯，事务有些多，来晚了。”窦絮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简单述说给窦絮，“大概是宋墨从火盆里捡回了窦昭母亲留给她与她未来夫婿的手镯。”
“从火里捡出来的？那得多疼啊。”窦絮听后，惊愕不已，眉头紧蹙。
纪咏垂眸看着她的神情，下意识攥紧左手，这只手也曾被火灼烧过，只是那是上一世了，那时都没得到她的一个皱眉。
“是啊，被火灼烧的感觉不好受。”纪咏语气平淡，但这句话就好像他亲身体会过一般。
听他话中之意，窦絮迷惑不解，刚想开口询问，就被他推着往前。
“好了，你该去找你阿姐了。”纪咏边说边把她往窦昭房间那边推，似乎不容她说一句话。
窦絮迷茫地走进了阿姐的房间，宋墨走了出来，手上的伤已经包扎好。
“师兄…不对。”她意识到自己该改口称呼宋墨了，随后声音故意大了几度，让周围的人都听到，“姐夫好！”
宋墨受宠若惊，笑得更加灿烂，“小妹好。”
“晞宁？”窦世英注意到她，出声唤她，“听寿姑说，你去登州处理商铺事宜了，怎么样顺利吗？”
窦絮听窦世英如此说，想来是阿姐为了圆说自己长久不在而找的说辞。
“还算顺利，不过那边还离不开人，等阿姐婚事完毕，还是要回去的。”
“这样啊。”窦世英颔首，随后道，“你去看看你姐姐。”
“好。”
窦絮走了进去，靠近坐在梳妆台前的窦昭，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弯下腰透过铜镜看着阿姐美丽的容颜。
“阿姐真是美若天仙。”
“别打趣我了。”窦昭偏头看她，眉眼弯弯。
“我说的实话嘛。”窦絮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道，“阿姐，我帮你盘发吧。”
“好啊。”
吉时到，二人都已妆扮妥当，拜别窦府长辈后，窦昭被送入花轿，宋墨骑马在前，排场盛大，一路前往国公府。
挂满红绸的国公府，喜气洋洋，宋墨一路牵着窦昭，来到大厅行新婚礼。
令人没想到的是，中途太子殿下与淑德长公主竟会来替陛下来贺喜，还送来了御赐的匏笙与钟磬，祝愿两家笙磬同音，亲睦久长。
太子宣读完圣旨后，继续仪式，宋墨抱起窦昭跨过火盆，牵着她走入洞房。
窦絮看着二人身穿喜服，并肩坐在喜床上，周围嬉笑起伏，可她却渐渐湿润了眼眶。
站在她身边的纪咏，看到了她眼角泪珠，“你阿姐成婚，哭什么？”
窦絮强忍着泪意，心中又酸涩又高兴，“我为阿姐感到高兴啊，这一世能嫁给良人。”
她拉起纪咏的手，“走，陪我喝酒去。”
窦絮拿了两壶酒，带着纪咏来到偏院，二人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她先是给他的杯子倒满酒，又转到自己面前的杯子。
“诶。”纪咏拦住她的动作。
窦絮一脸困惑地看着他，“干嘛？”
“罢了，你喝吧。”
纪咏放下手，不打算再阻拦她，反正有他在，就算喝醉了也无事，大不了像上次似的再把她送回去，可他却低估了这次的情况。
窦絮喝醉了酒，趴在纪咏的身上，嘴里唤着他的名字，尾音婉转，“纪咏~纪见明~”
“嗯。”纪咏环着她，以防她滑到地上，却在听到她如此唤自己的时候，心绪混乱。
“你心跳的好快。”窦絮从他怀中抬头看他，眼神迷离，脸颊通红，笑盈盈地看着他，“你不会…喜欢我吧…”
纪咏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却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意，“是啊，我才是那棵开了花的铁树。”
“当真？”她听到答案，睁着水润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当真。”
再次得到他肯定的答案后，醉酒的窦絮愈发无所顾忌，踮起脚尖，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浅啄了一下，随后把脸颊埋在他的颈窝，一动不动，似是睡着了，徒留纪咏僵硬在原地。
第二天，窦絮悠悠转醒，却发现窦昭竟坐在一旁的桌前看着账本。
窦絮从床榻上坐起身来，“阿姐？”
“醒啦，昨日你喝得不少啊。”窦昭走过去把她凌乱的鬓角别到耳后，“我看纪咏照看醉酒的你真是愈发熟练了。”
“纪咏…”窦絮瞬间回想起来喝醉后她干的蠢事，慌乱地捂着自己的脸，昨日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他的回答是什么来着，他是开了花的铁树…
所以他喜欢自己。听了这个答案后，自己竟然开心地…亲了他！
“阿…阿姐，我得回宫了。”手足无措的窦絮，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窦昭一脸疑惑看着她反常的状态，猜想是与纪咏有关，低头掩口偷笑。
“好，有时间就来看看我。”
“遵命，我的好阿姐。”窦絮想到什么，严肃地说道，“那宋宜春知道你并不是他打听到的泼辣无礼，想必会为难你，阿姐可要小心啊。”
“放心吧，你阿姐聪明着呢，有分寸的。”
窦絮恢复宫中妆容，回了宫中，刚入宫门，就看到了从中出来的纪咏，她并未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随后赶忙找个掩体把自己藏了起来。
她可不想这个时候和他面对面，昨日那幕至今还浮现在脑海里，心脏砰砰直跳。
见终于没了纪咏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走了出来。
“在躲我？”
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窦絮倒吸了一口气，她本可以察觉的，都怪这心跳让她乱了分寸。
窦絮强扯出一抹笑，转身面对他，“没...没有啊。”
纪咏面带笑意，眼底的情绪意味不明，“看来你都记得啊。”
“啊？什么意思啊？”窦絮故意装傻逃避，眼神飘忽不定，不敢与他对视。
“呵，当眼线当得那么好，怎么到这件事上就心虚地那么明显？”纪咏笑了一声，故意调侃她，随后把手中的长匣子交到窦絮手中，“回去再看，看完藏起来，你的答案，我等得起。”
窦絮抱着长匣子，困惑地看着纪咏远去的背影，而在她回到宫中住处，这才知道他说的答案是什么意思。
匣子中装着的是赐婚圣旨，还有陛下亲手所写的证书。
证书的大概意思就是：局势稳定后，窦絮若没有心悦他人，并且自愿，便可与纪咏成婚，如若纪咏变心，曾许诺给他的首辅一位便可不允。
看着赐婚圣旨与主动权在自己手中的证书，窦絮不禁鼻间酸楚，纪咏这是在告诉她，她窦絮也是有处处为其着想的人，而那个人就是他纪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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